读书以及和杜康的接触开阔了小郑的眼和心,他不再听炊事员絮叨,连老冯的传达室也很少去了。有一天老冯告诉他说自己就要回老家娶媳妇了,女方是个贵州来的huáng花闺女。消息传开来,大楼里的人要老冯买酒买糖。小郑不会喝酒,他吃着老冯的“酸三色”硬糖,心里闪过一个人的名字:秦红。
秦红是县政府办公室的打字员,人长得标致,却是吕秘书紧追的女xing。这一点,小郑并不知道。小郑只知道自己心里有了秦红,秦红就像和卢梭一起走进了他的心中。白天他有事没事都要从打字室门口来回过几趟,他甚至把打字室门前那一小段走廊擦得格外明亮。他听说秦红喜欢玻璃海棠就在打字室窗台摆满玻璃海棠;逢晚上秦红加班,小郑便站在院子里的花池前,仰望二楼的灯光。他惟独不敢跟秦红说话,有一回他端着一盆水经过打字室,碰上秦红出来,还是秦红先招呼了一声“小郑”,却把小郑吓了一跳,脸盆跌在地上,溅了秦红一身水。还有一回县政府礼堂开大会,他也参加了,就坐在秦红后边。这使他紧张得发抖,发抖得上牙直碰下牙。为了不让牙齿嗑出声来,他偷偷咬住了一块小木片……
咬小木片事件之后,小郑再也无法沉默了。夜不能寐的小郑需要向人诉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杜康。杜康一边鼓励小郑要勇敢,一边“红娘”似的前往打字室替小郑向秦红请求约会。也不知杜康怎样向秦红叙述了小郑,相信他不会漏过小郑咬小木片这个qíng节。总之标致的秦红答应了和小郑会面,时间是在这天晚上8点30分,地点就选在杜康的宿舍。为显郑重,杜康还特意把自己那件胳膊肘打着皮补丁的时髦西服上衣借给小郑。当小郑穿起这件透着外界文明的衣服时,杜康发现小郑其实是个英俊青年。
这晚一切都如期进行:8点30分,秦红来了;一会儿,身着西服上衣的小郑随之也敲门进来。杜康推托去看电影,就离开了自己的宿舍。
谁也不知道小郑和秦红的谈话是怎样开始的,然后又谈到了什么,但他们的会面却持续了两小时二十分。从这个不算短的时间里,不难看出这初次会面的愉快。10点50分,杜康的门开了,先出来的是秦红,她步子轻快地下了楼。后的是小郑,当小郑替杜康关好门,正要拐进自己的宿舍时,吕秘书从暗处出现了,紧跟吕秘书的是办公室几个科员以及司机和食堂炊事员。他们上前就扭住了小郑。
这显然是个“捉jian”场面。
小郑的被捉在大楼里传开了,人们说他心比天高,居然把自己弄成了个新闻人物。有人说这是一次诱骗,还穿着花子式的西服。有人则故意去找吕秘书探听这“jianqíng”的细节。办公室主任要小郑写检查,县长找小郑谈了话。这次他很严肃地指出,正当的恋爱可以,可你们是在深更半夜被人给堵住的呀。小郑啊,检查可以不写,但是你在我身边,我有责任提醒你要注意影响。
县长的话使小郑几乎昏厥,他感到自己再也没有能力辩白。他摇着头点着头,脸上看不出是要哭还是要笑,他只觉得这楼开始旋转。
杜康不信传言,他相信小郑和秦红的清白,他来向小郑表示歉意。他说是他把小郑和秦红约会的事告诉吕秘书的,他不过是想让吕秘书他们也和他一块儿高兴,没想到事qíng急转直下变了xing质。小郑并不看重杜康的道歉,心里只有一种深深的失望。他对杜康说,原先我以为你和吕秘书不一样。杜康现在你以为我和吕秘书一样?小郑说我只知道咱们俩还是不平等。杜康说怎么不平等?小郑说你能把我的事随便对别人讲。
或许杜康真有和吕秘书一样的地方?吕秘书对小郑不好,是想用这不好来证实自己同小郑这类人物的大不一样;杜康对小郑好,是想用这“好”来证实自己同吕秘书这类人物的大不一样。他们关心的本不是小郑的幸福或者过失,他们真正看重的是自己所能产生的分量和影响。杜康不乏自我分析的能力,不过他也许不打算这样分析自己。
“捉jian”的风波未了,小郑又迎接了另一个打击:老家来人报信说,爷爷死了。这天晚上,小郑卷起chuáng上的褥子,让铺在chuáng板上的白羊毛毡露,他合衣躺在爷爷擀的白毡上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天是个星期日,炊事员叫小郑去喝酒。小郑说不会,炊事员说喝喝不就会了。二人在伙房喝了一些47度衡水老白gān,就着蒜汁咸驴ròu。炊事员对小郑说其实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借给你个胆你也不敢呀。可人家吕秘书叫捉你就得捉你,不捉就是惹了他。小郑看看炊事员,意思是那天也有你?炊事员叹了一口气,又开始发牢骚,说早他妈不想在这儿蒸馒头了,看哪天非托托吕秘书的门子离开这儿,要么去jiāo通局运管站,钱多;要么去局,抓人的事儿,过瘾(这句话使小郑的心隐隐作疼)。可是一天天过去炊事员也没有离开的迹象,他便在饭食上撒气,馒头蒸得一天比一天小,二两的馒头蒸得像元宵。碱也使不匀,馒头不是huáng就是绿。
小郑喝过炊事员的酒,也吃了炊事员的咸驴ròu,他却再没有话要对炊事员讲。他在心里只把周围的人过了一过,吕秘书,炊事员,硕士生杜康,包括令他激动不已的卢梭……末了他还是想到了老冯。
经历了爱qíng的失败和亲人离世哀伤的小郑坐在老冯的传达室。老冯不问什么,小郑反倒愿意说说。说起那天晚上,和秦红光说书里的人了,没想到外面就有了埋伏。老冯说又是黑夜,黑夜就不般(比)白天。小郑沉默一会儿,说这几天我只觉得累,先前在乡下,一天赛两三场球,串着村打,也不觉累。老冯说,知道累了就是长大了。
在小郑最伤感的那些日子里,老冯有时和他到泡桐树下散步。他们常常不约而同地望望二楼打字室的窗子,窗子是黑的。自那天晚上以后,小郑再没秦红。小郑和老冯知道,通过吕秘书的活动,秦红就要去省城上中专了,虽说属于“代培”xing质,但能拿到文凭。小郑望着黑窗户就止不住落泪,老冯就在这时说起了自己。他说你当我真娶着媳妇了?那个女人,贵州来的,只和我睡了一黑夜,拿了我3000块钱就跑了。个儿又挫,人又丑,右眼皮上还有个萝卜花。到如今,这大楼里的人还当新媳妇在我老家哩。我平白无故地掏钱请人喝酒吃糖,还得假装着挺美——人生在世,谁愿意寒碜自个儿。唉,老冯说,一黑夜,梦似的。这一世界的人我可对谁说去?你哭,可你又丢什么了你什么也没丢啊,就算全世界的人都不明白你,你自个儿心里横竖是明白你。
小郑停住了哭泣,老冯这不为人知的苦楚平抑了他的一腔冤屈。他觉得世上的人要劝人,也得讲个以心换心;他觉得这一世界的人,又有谁比得上老冯更会劝人呢。现在他心里安定多了,就又反过来劝开了老冯,他对老冯说你有的是机会你还不老。老冯笑笑说,你刚来那会儿说我像你的爷爷,算说对了。我哪儿还有39岁,过了年就是57。我不是你的爷爷又是谁?
小郑怔怔地望着树影儿里的老冯,喉头一阵阵发紧发热,他知道要涌上来的已不再是眼泪,那是什么呢他又一时讲不清。隔了一会儿他只告诉老冯:我不说,你也不用再说。
小郑和老冯散步的时间也是领导们开会的时间,如遇停电,小郑便扔下老冯,一溜小跑着上楼去点蜡。现在他用不着先回宿舍又取蜡烛又拿火柴,火柴他整日整夜揣在衣兜里;蜡呢,他把它们栽在空酒瓶口上,酒瓶就在会议室窗口一字排开。一旦需要,这些托举着明亮蜡烛的瓶子马上就被小郑分布在会议桌上了。点蜡程序的小小改进被县长看在眼里,他觉得小郑聪明了。与会者在烛光照耀下也都变得很jīng神,他们望着神qíng沉着、动作轻快的小郑,都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人是很有些阅历的。
安德烈的晚上
这座城市和棉花有着亲密的关系。在它四周的乡村,农民几百年来靠种棉为生。所以,当有一天这座城市突然在棉田的包围中矗立起来,人们就想,让我们拿什么来作这城市发展的根基呢?我们有棉花,也许我们应该建造纺织厂。于是,从50年代开始,这座城市在苏联老大哥的帮助下,一口气建造起近十家纺织厂。说它一口气,仅用此形容神速。好比我们形容那些身大力不亏的qiáng壮妇女,说她们一口气生了多少个孩子。这些纺织厂,不仅设备、厂房、技术由苏联人提供,就连生活区的建造也由苏联专家一手设计。很快的,这些纺织厂和由它们派生出的生活区就占据了这城市近一半的面积。如今,当90年代的我们经过这些由苏联人设计的纺织工人住宅区的时候,我们一面端详着那些面目相近、老旧而又略显笨拙的楼群,端详着楼房顶端那一溜溜熏得乌黑的排烟道,一面仍能体味出苏式建筑的用料实惠、宽大沉稳和向往主义的làng漫热qíng。比方说每一片生活区内整洁规矩的绿地花园;比方说与花园们相匹配的职工俱乐部。在每一个俱乐部屋顶上,都竖着两个相隔很远的龙飞凤舞的红色大字:舞——会。远远看去,这两个站立了四十多年的瘦削的大字,好似两个彼此相望、却永远也走不到一起的孤独的舞者。
接着,有外地工人为支援纺织厂的生产一批批进入这城市了:天津工人的到来使这个城市的居民学会了吃鱼;上海工人的到来使这个城市的居民体味了糯米的奇妙。这是一个由纺织工人填充起来的城市,一个让苏式住宅覆盖了的城市。安德烈就出生在这座城市里。
安德烈姓安,名叫德烈。安德烈的出生年月大概是1954年3月左右。安德烈这名字是父亲为他所起,名字本身也是当年中苏友好的一种体现。安德烈的父母就是响应政府的号召,由上海搬入这里支援城市建设的,他们都是中学教师。父亲穿过苏联印花布衬衫,母亲也穿苏式“布拉吉”。当年他们都向往过苏联老大哥的美妙生活,他们也希冀着小安德烈长大之后能够去苏联留学。当然,他们想不到国际局势和国内局势的快速变幻,使安德烈不再会有去往苏联的可能。不过,假设真要能去,安德烈真想去么?他的父母从没问过他有什么打算,他的打算对他们也许并不重要。
那么,安德烈究竟属于一种什么样的人呢,他似乎属于那种年龄越往前走、思维越往后退的人。他很少自己做主选择什么,他就读的小学、中学都是父母替他选择的。小学三年级,有段时间他很迷恋朗诵,曾经想要报名参加学校业余朗诵小组,父母得知后立即做了阻止:意义不大。他们说。安德烈便停止了朗诵。到了后来,“”开始了,社会一片混乱,学校停了课,大部分同学都去了农村cha队,安德烈却由于母亲一个熟人的关系,进一家区办罐头厂当起工人。这在当时特别叫人羡慕。但让安德烈高兴的并不是他留在城市做了工人,而是同班的李金刚也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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