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成功了,他用一个星期的时间,为老宋筹集到一万五千捌百六十二元人民币。为此,他专门找到现任团长,邀团长同他一道去给老宋送钱。一来显得郑重,二来也算有个旁证,团长可以证明他把捐来的钱一分不差地奉献给了老宋。二人于当晚来到传达室,将这笔钱郑重地jiāo给老宋。
老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耳朵嗡嗡作响,身子像坠入云中。眼前的两张脸影影绰绰似有似无,声音也远得不行。唯有那厚厚的一摞钱铺天盖地堵在眼前,那不是别的,是真钱啊,那是老宋一辈子也没有见过的钱,一次,这么多。
老宋一夜没睡,他数了一夜钱。他把它们分门别类再排列组合;他一张一张地抚摩它们,一张一张地在灯下照它们,一张一张地把鼻子凑上去闻它们。一些新钱嘎巴嘎巴响得很脆,在沉静的黑夜里惊天动地;一些旧钱散发着微微辛辣的油泥味儿,或者黏黏的霉cháo气。即便一张两块钱的旧票,压在掌上也是沉甸甸的,直压得他掌心下坠。老宋数完钱就开始想心事,他想,难道他的腿真有病吗,难道他真的要把刚刚数过的这些东西都扔给医院吗?想着想着,他忽地站了起来,伸出左腿上下打量着它,或者叫作掂量着它。他决心不再相信这条肿得檩梁似的腿是条病腿。为了证实自己的见解,他给自己摆了一个很奇怪的姿势:他右脚离地,单用那病肿的左腿撑起全身的重量,他竟然金jī独立般地站住了。他又做了几下类似儿童踢毽子、跳房子之类的动作,居然也做出了。接着他想起演员,练功时的大骗腿、打飞脚、旋子这些用腿做出的高难动作,他依次模仿起来,形态虽然怪诞、却是悲壮。这些动作将老宋折腾得激动不已,直到他稀里哗啦摔在地上,一个形容才确凿地来到他的脑海中,他双手掐住他的病腿想,这哪儿还是一条腿啊,分明是一条烂冬瓜。传达室的灯亮了一夜。
早晨,老夏吃过饭,就来叫老宋去医院。双眼布满血丝的老宋说,我想等一天,等我闺女来了也不迟。老夏觉得有道理,动手术是要家属签字的,老夏终归不是老宋的家属。
这天晚上传达室分外安静,老宋八点钟就熄了灯。第二天,当老夏又来传达室催促老宋赶快去医院时,发现传达室已空无一人。老夏骑车赶往医院,医院并没有老宋。为老宋做过检查的医生说,那个病人来是来过,又走了。老夏说他不是来住院做手术的吗。医生说不是,只是问做静脉修复术便宜还是锯腿便宜。医生告诉他当然是截肢手术便宜,两三千就够了,他听完就走了。老夏回到团里,又来到传达室,先发现窗台下的桌子正中摆着一串钥匙。老夏认出,这是老宋掌管所有门户的钥匙。再细看,见老宋的chuáng上被褥没了,一只放衣服的白茬小木箱没了,地上的铁锅也不见了。老夏想,这是走了。他不忍心用逃跑来形容老宋。
自此老宋就从这个灵腔剧团和这个城市消失了。
老夏终于气愤起来,团里的老师们也气愤起来,老宋的不辞而别显然是愚弄了他们。他们那一片爱心呢?他们的钱是血汗钱,冬演三九,夏演三伏,一天三开箱。尤其让老夏不能容忍的是,人们纷纷在他面前发些抱怨。人们对他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人们对他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告示可是你贴的。说得老夏一激灵一激灵的,好像是老夏骗了大伙儿的钱,并且协助了老宋的逃跑。老夏去找团长,要求团里派人把老宋弄回来,把事说清楚。团长说,一个临时工,怎么去弄?他和团里连个书面协议都没有,人家本是来去自由的。老夏想起当年老宋的到来是靠了一个亲戚的介绍,那亲戚当是住在本市的。于是老夏七拐八拐又找到了老宋的那位亲戚,向那亲戚述说了事qíng的来龙去脉,qíng急之中嗓门就有些高亢,像要吵架。最后他态度鲜明地向亲戚宣布说,老宋的这种做法不仅是对自己的身体不负责任,而且伤害了团里所有同志的感qíng。
老宋的这位亲戚对老夏的慷慨激昂并不买账,说,同志们为老宋捐款,我在这儿替老宋谢谢大伙儿了。你说伤害感qíng,话就扯得有点远。钱不是老宋bī你们出的,是你们自愿的。自愿把钱给了老宋,钱就当属于老宋。老夏打断亲戚说,可那钱是捐来专为给他治腿的。亲戚说,他不是已经治了嘛。老夏说,他是怎么治的?亲戚说,不瞒你说,他回老家第二天就去县医院把腿锯了,那儿更便宜,两千不到,无须住院,随锯随走。老夏惊呼道,我娘呦!亲戚说,腿在他自己身上长着,怎样处置自然是他自己说了算。他这么盘算又有什么过失?剩下一万多又有什么不好?一个乡下人,又是穷闺女,又是穷外孙子。
老夏没有再和老宋的亲戚“矫qíng”,却也没有被这位亲戚说服。他只是,只是久久地愤怒难平,疑惑难平。他难以相信那亲戚的话是真的——锯条人腿怎么也不能像锯条板凳腿那么简单。不久,团里有人从北部山区演出回来,告诉老夏说在新开发的一个旅游景点看见老宋了,老宋坐在一个小铁皮房子里卖胶卷。老夏忙问腿呢?他是一条腿还是两条腿?演出的人说没看见,他坐在窗口,只能看见上半身。
老夏决心去作一次北部山区的旅游,他很想亲眼目睹那逃逸的老宋之现状,很想用这亲眼目睹来刺激起对方的尴尬、难堪和愧疚,他并且要直接领受对方这尴尬、难堪和愧疚。好比一个专窥测人隐私的暗探,又如同一个追踪犯人的警察。不能说老夏这按捺不住的想法有多么厚道,可也不能说他这想法完全不合qíng理,毕竟他为保全老宋的腿出过大力。他坐上长途大巴,经过了六个多小时的旅途,到达了老宋的家乡,到达了那个新开发的旅游景点。他下得车来,直奔车站周围那一片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商亭,几乎没太费劲,他很快就发现在一个小铁皮屋子旁边站着老宋。老宋拄着双拐,正指挥一个健壮的年轻人往小屋里卸货。老夏的目光停在老宋的下半身,左腿那儿空着,挽至腿根部的空裤筒好像一团揉皱的搌布。这使老夏心中涌上一股酸涩,一时竟想不好到底该不该去和老宋打招呼。
拄着拐的老宋也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老夏,顿时停下对那年轻人的指挥,木呆呆地愣在那里。接着,老夏在老宋脸上找到了他想要找的表qíng:尴尬、难堪、愧疚,还有受了意外惊吓的恐惧。这使老夏想到,老宋到底是个有文化的人,深深懂得自尊。可他还是不知如何上前去同老宋打招呼。突然间,老宋撒腿便跑,他那尚是健康的右腿拖动着全身,拖动着双拐奋力向前;他佝偻着身子在游人当中冲撞,如一只受了伤的野shòu;他的奔跑使老夏眼花缭乱,恍惚之中也许跟头、旋子、飞脚全有,他跳跃着直奔一条山间小路而去,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
正在卸货的年轻人不知出了什么事,看着近前的老夏说,你是不是认识我姥爷?老夏说是,我们是老……朋友。年轻人说,你好像把我姥爷给吓着了。老夏答非所问地说,你是老宋的外孙子吧,十几年前我在我们团里见过你。那会儿你还小呢,在院子里踢球。外孙子说,原来是这样。那我姥爷为什么一看见你就跑呢?老夏想了想,说,也没准儿你姥爷是给我买ròu吃去了。外孙子说,看着你怪渴的,喝一瓶康师傅冰茶吧,你是我姥爷的朋友,不要钱。老夏说不不,你们不容易。外孙子说,现在好多了,我姥爷从城里回来才开了这个小卖店。那会儿我让姥爷给买个足球他光说没钱,敢qíng攒了一万多呢。老夏问这个店一天能赚多少,外孙子说赚个六七十块吧。老夏想,五天就能赚出看传达室一个月的钱了。外孙子把冰茶递到老夏手里,老夏坚决不要。外孙子又说,那你拿上一张旅游图吧,看图旅游省得迷路。这里的山水很好看。
老夏接受了外孙子赠送的旅游图,他把它打开,外孙子热心地指着图上的几处,再次介绍说,这里的山水很好看。老夏似是而非地看着地图,他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外孙子指着地图又说,你看我们这块地方像什么物件?老夏说看不出来。外孙子说,像只靴子,高更(跟)的。我姥爷告诉我的。老夏细看地图,这才看出老宋家乡的形状正好比一只靴子,如同当年老宋对意大利的形容一样。他想,这地方如果没有开发,就不会有人为它绘制地图,热爱地理的老宋便终生也不会知道,他的故乡在地图上也是一只靴子。
这本是一个让人愉悦的话题,只是,老夏似乎再也没有机会同老宋讨论这个话题了。
晕厥羊
老马醒来,觉得心qíng和往日不同。往日,或者gān脆说一辈子,老马醒来后的心qíng总是灰秃秃的——老马六十多岁的人了,已经有资格用“一辈子”这个词。今天他的心qíng不那么灰秃秃,这叫他有点不qíng愿相信,好像这心qíng与往日的不同纯属他没有醒透所致。他于是又使劲儿醒了醒,唔,这回是真醒了。老马心里盛着一点货真价实的惬意,并且清晰地找到了这惬意的缘由:只因为一会儿——早饭之后他的老伴要出门几天,而他,尽可以在这独处的几天里放肆地吃蒜。
老马一生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就是喜欢吃蒜。但是,这个通俗而又廉价的嗜好并不总是能够顺利地被满足,原因是他的老伴绝不能闻大蒜的气味。她对他说,蒜味儿让她脑仁儿疼。“脑仁儿”这个形容使老马想到杏仁儿、桃仁儿,这都是水果的核心啊,脑仁儿便也可以说是人脑的深部了。老马没有权利让老伴的脑袋深部疼痛,也想过戒掉吃蒜,终于没能成功。他曾经在白天上班时——大多在午饭时的单位餐厅里抓空儿吃些蒜,下班前再使劲刷牙漱口嚼口香糖。虽然经历了整整一个下午,可一进家门就被嗅觉异常灵敏的老伴发现。她挡着门不让他进家,她鄙夷地盯着他说,你这人怎么就是和别人不一样,蒜味儿怎么在你嘴里胃里能存活那么长时间?老马很沮丧,只好回到大街上散步,指望着在长夜来临之前慢慢散掉嘴里和肠胃里的浊气。
老马常在这样的散步中拿自己和同龄的男人作些比较,他觉得自己在哪方面都不如他们。首先他觉得自己脏。这脏并不是由于他不洗脸不洗澡,只是再怎么洗也洗不出来的那么一种意思。好比一件新衣服,第一次洗得不认真,以后就永远透着那么不清楚、不明快了,有人把这样的衣服或人称为“自来旧”。老马常常暗想,自己当属于人群中的“自来旧”吧。他不愿意照镜子,镜子里那张萎靡不振的、汗毛孔里滋着油的脸他不怎么敢看,那会使他对自己的评价更低。或者,老马在年轻时对生活也是有过一番抱负的。不过也可能,他对生活的要求从来就不高。退休前他在一个局里工作,直到退休,他始终是个不重要的科里一个不起眼的科员。而他大学里的同班同学,分明有人做到了省长那个级别。人是不能和人比的,人比人,气死人。这来自民间的常理老马一向是认可的,他的麻烦在于,即使他不和什么人攀比,他自己的生活里也经常出现不大不小的倒霉事。比方他们局大门口的不锈钢电动栅栏门,上班时间自然是打开的,gān部职工出出进进一向无阻,偏偏有一天老马早晨进大门时,这电动栅栏门突然启动且快速闭合,一瞬间就把正骑自行车行至门口的老马给死死挤住。传达室的师傅赶紧按动电钮想把大门启开,谁知那开关一下子失灵了。骑在车上的老马双手撒开车把高声呼救,但他就像一只被钳子紧紧钳住的活螃蟹,可以手舞足蹈却终是难以脱身。那次事件使老马的右脚踝骨受了轻伤。他没有得到同事更多的慰问,因为——就因为这事出在了老马身上。有人仿佛就是为了摊上某种事才来到这个世界的,还说老马吧,别人不容易碰见的事都能叫他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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