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水工”就在这时突然把身子晃了几晃,接着双膝一弯就软软地倒在老马家门厅的地上。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老马并没有把他怎么样啊,这么年轻怎么说晕就晕了呢。慌乱中的老马赶紧蹲下看看陌生人的脸,只见他面色正常却双眼紧闭,呼吸、脉搏倒还都有。难道他是被我吓晕了不成?或者是被我要找经理的话吓晕了不成?这么一想,老马有点惭愧,然而,让老马不敢承认的是,这惭愧里却又搀和着某种莫名的满足。是的,那的确是一种满足:原来他老马也有今天,他也能对一个年轻力壮的活人充满威慑力量,他也能让一个活人低眉顺眼,最后他也能把一个活人吓晕过去。他太熟悉一个活人的这种状态了,就像他一生中多数时间经历的那样,就像那年他当众跪倒在机场那样。从前他已经认了命,服了“软”,今天他发现,闹了半天他无时无刻不在窃想着叫别人也服一服他的“软”。这窃想压根儿就是存在的,只因为机缘的稀少不得不长期在老马灵魂里穿着隐身衣。如果不是晕在地上的人发出了一声仿佛特别痛苦的呻吟,老马的满足感还不知要无边无际地漫延到哪里。呻吟打断了他的满足,使他猜测,该不是这人得了什么急病吧——就算是被他老马吓出的病,一个陌生人,真病在他家里他可也担待不起。老马这才站起来跑进客厅去打电话,给“120”急救中心打电话。救死扶伤,老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当他要通电话叫了对方来救人,很快从客厅里出来时,发现门厅地上那个晕着的人已经不见了。他打开房门追出去,走廊和楼梯均不见人影。老马的心紧缩了一下,好像刚明白了什么。真是无巧不成书,那人听见201门里有人本来要走的,为什么老马非请他进来不可呢。那人可不是夺门而入或者撬门而入,那人可真是老马请进来的!惊慌中的老马赶紧回屋,进门先看餐桌,餐桌上他那沓不算厚实的工资也不见了,确实不见了。一切都在瞬间。
老马在餐桌旁坐下,人像瘪了似的,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感慨:这个“水工”跟我配合得多好啊。
这晚老马不吃不喝和衣睡去。
老马再次醒来并不是早晨,可能是深夜一点钟左右。他再也睡不着,耷拉着一张更显“自来旧”的脸爬起来看电视,一个澳大利亚的电视片,讲他们那里有一种奇怪的羊,那是一种长不大的小羊,害怕声音,害怕风雨,害怕比它们大的动物,外界稍有响动就会导致它们晕厥,动物学家命名它们为“晕厥羊”。屏幕上的晕厥羊体态羸弱,四肢细瘦,神色懵懵懂懂,步履磕磕绊绊,说晕就晕,一天能晕数次。伴着它们的晕态,画外音介绍说,时下对晕厥羊的存在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主张灭绝这个品种,因为晕厥羊的存在就是为了观赏,而这是人类对动物的不人道。反对派则说,在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的这个世界,正是晕厥羊这种动物带给人类柔软的慰藉和确凿的安全感。从本质上说,人类更愿意和比自己弱小的东西相处,所以晕厥羊这种看似不健全的羊才成为新世纪很多家庭的宠物……
老马一直弄不清自己应该倾向哪一派。他本能地对画面上那些晕厥羊有好感,那是活脱儿一个他自己啊。可是,早晨晕在老马家地上的那个人他又是谁呢?
老马想说那人不是羊那人是——那人是人,可是什么人才能害怕老马这么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呢,那人可不是手无寸铁。老马猛地想起那人是背着工具包的,包里铁锤、钳子和改锥都有,那人如果冲老马一锤子下去……老马不敢再往下想了。不管怎么说,眼下老马失去的只是1000多块钱工资,他得到的可是一个囫囵个儿的、毫发无损的自己呀,而且是一个能让贼(老马已肯定那陌生人是贼)感到害怕的自己。至于那害怕是真还是假,也许真假均有,但老马这一方宁愿相信那害怕是真的。如此说,那个贼的身上也就还保有着某种晕厥羊的部分。
一只晕厥羊兴许完全有能力去恐吓另一只晕厥羊。
与陌生人jiāo流
从前的我家,离我就读的中学不远。上学的路程大约十分钟,每天清晨我都要在途中的一家小吃店买早点。
那年我十三岁,念初中一年级。正是“深挖dòng,广积粮”的时候,因此一入学便开始了拉土、扣坯、挖防空dòng。虽说也有语文、数学等等的功课开着,但那似乎倒成了次要,考试是开卷的,造成了一种学不学两可的氛围。只有新增设的一门叫做“农业”的课,显出了它的重要。每逢上课,老师都要再三qiáng调,这课是为着我们的将来而设。于是当我连“安培”、“伏特”尚不知为何物时,就了解了氮磷钾、人粪尿、柴煤肥以及花期、授粉、山药炕什么的。这来自书本的乡村知识并不能激发我真正的兴趣,或者我也不甘做一名真正的农民吧。我正在发育的身体,乐观地承受着qiáng重的体力劳动,而我的脑子则空空dàngdàng,如果我的将来不是农民,那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
每日的清晨,我就带着一副空dàng的脑子走在上学的路上,走到那家小吃店门前。我要在这里吃?子和喝豆浆,馃子就是人们所说的油条。这个时间的小吃店,永远是热闹的,一口五印大锅支在门前,滚沸的卫生油将不断下锅的面团炸得吱吱叫着,空气里有依稀的棉花籽的香气。这卫生油是棉籽油经过再加工而成,虽然因了它剔除不尽的杂质,炒菜时仍要冒出青烟,但当年,在这个每人每月只三两食油供应的城市,能吃到卫生油炸出的馃子已是欢天喜地的事了。我排在等待馃子的队伍里,看炸馃子的师傅麻利、娴熟的cao作。
站在锅前负责炸的是位年轻姑娘,她手持一双长的竹筷,不失时机地翻动着油条,将够了火候的成品夹入锅旁那用来控油的钢丝笸箩。因为油是珍贵的,控油这一关就显得格外重要。她用不着看顾客,只低垂着眼睑做着属于自己业务范围的事——翻动、捞起,但她的cao作是愉快的,身形也因了这愉快的劳作而显得十分灵巧。当她偶尔因擦汗把脸抬起来时,我发现她长得非常好看,她那新鲜的肤色,那从白帽沿下掉出来的栗色头发,那纯净、专注的眼光,她的一切……在我当时的年岁,无法有词汇去形容一个成年女人的美,但一个成年女人的美却真实地震动着我,使我对自己充满自卑,又充满希冀。
关于美女,那时我知道得太少,即使见过一点可怜的图片,也觉得那图们分外遥远、虚渺。邻居的孩子曾经藏有一本抄家遗漏的《爱美莉亚》连环画,莎士比亚这个关于美女的悲剧故事吸引过我,可我并不觉得那个爱美莉亚美丽。再就是家中剩余的几张旧唱片了,那唱片封套上jīng美的画面也曾令我赞叹不已:《天鹅湖》中奥薇丽塔飘逸的舞姿,《索尔维格之歌》上袁运甫先生设计的那韵致十足、装饰xing极qiáng的少女头像……她们都美,却可望不可即。惟有这炸馃子的姑娘,是活生生的可以感觉和捕捉的美丽。她使我空dàng的头脑骤然满当起来,使我发现我原本也是个女xing,使我决意要向着她那样子美好地成长。
以后的早晨,我站在队伍里开始了我细致入微的观察,观察她那两条辫子的梳法,她站立的姿态,她擦汗的手式,脚上的凉鞋,头上的白布帽。当我学着她的样子,将两条辫子紧紧并在脑后时,便觉得这已大大缩短了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当寒冷的冬季我戴上围巾又故意拉下几缕头发散出来时,我的内心立刻充满愉快。日子在我对她的摹仿中生着qíng趣,脑子不再空dàng,盯着黑板上的氮磷钾,我觉出一个新的我自己正在我身上诞生。
后来我们搬了家。再后来我真的去了有着柴煤肥和山药炕的那个广阔天地。我不能再光顾那家小吃店了。
当我在乡间路上,在农民的院子里遇见陌生的新媳妇时,总是下意识地将她们同那位炸?子的姑娘相比,我坚信她们都比不上她,直到几年后我返回城市,又偶尔路过那家小吃店时,发现那姑娘还在。五印的铁锅仍旧沸腾着,她仍旧手持细长的竹筷在锅里拨弄。她的栗色头发已经剪短,短发在已染上油斑的白帽子边沿纷飞。她还是用我熟悉的那姿式擦汗。她抬起脸来,脸色使人分不清是自然的红润,还是被炉火烤得通红。她没了昔日的愉快,那已然发胖的身形也失却了从前的灵巧。她满不在乎地扫视着排队的顾客,嘴里满不在乎地嚼着什么。这咀嚼使她的cao作显得缺乏专注和必要的可靠,就仿佛笸萝里的馃子其实都被她嚼过。我站在锅前,用一个成年的我审视那更加成年的她,初次怀疑起我少年时代的审美标准。因为,站在我面前的实在只是一名普通妇女。此刻她正从锅里抽出筷子指着我说:“哎,买馃子后头排队去!”她的声音略显沙哑,眼光疲惫而又烦躁。好像许多年来她从未有过愉快,只一味地领受着这油烟和油锅的煎熬。
我匆匆地向她指给我的“后头”走去,似乎要丢下一件从未告知他人的往事,还似乎害怕被人识破:当年的我,专心崇拜的就是这样一位妇女。
又是一些年过去,生活使我见过了许多好看的女xing,中国的,外国的,年老的,年轻的……那炸?子的师傅无法与她们相比,偶尔地想起她来,仿佛只为着证实我的少年是多么幼稚。
又是一些年过去,一个不再幼稚的我却又一次光顾那家小吃店了。记得是秋天的一个下午,我剩坐的一辆面包车在那家小吃店前抛锚。此时,门口只有一只安静的油锅,于是我走进店内。我看见她独自在柜台里坐着,头上仍旧戴着那白帽,帽子已被油烟沤成了灰色。她目光涣散,不时打着大而乏的呵欠,脸上没有热qíng,却也没有不安和烦躁,就像早已将自己的全部无所他求地jiāo给了这店、这柜台。柜台里是打着蔫儿的凉拌huáng瓜。我算着,无论如何她不过四十来岁。
下午的太阳使店内充满金huáng的光亮,使那几张铺着gān硬塑料布的餐桌也显得温暖、柔和。我莫名地生出一种愿望,非常想告诉这个坐在柜台里打着呵欠的女人,在许多年前我对她的崇拜。
“小时候我常在这买馃子。”我说。
“现在没有。”她漠然地告诉我。
“那时候您天天站在锅前。”我说。
“你要买什么?现在只有豆包。”她打断我。
“您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穿着白凉鞋,您……”
“你到底想gān什么?”她几乎怪我打断了她的呆坐,索xing别过脸不再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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