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军的老婆的对小拉拉的要求非常严格,她绝不允许小孩子动大人的东西,特别是像电脑这类昂贵的电器,她是不舍得让小孩随便乱掰乱碰的。“要是弄坏了可怎么得了。”季军的老婆说这话的时候,多半是季军抱着儿子坐在电脑前面胡鼓捣,季军的价值观与老婆不同,他认为能使儿子高兴的东西就是好东西,甭管它多贵多便宜,况且季军本人并不喜欢电脑,他不相信用这玩艺写出来的东西会有手写的那么好,在季军眼里电脑只配做小孩玩具,你动一下它闪一闪,你不动它屁都不会放一个,用它来写小说?添乱吧。他们家小拉拉一见电脑眼睛就发亮,他的一只小手握着鼠标器,用食指在上面一点一点地,看上去极其老练。季军老婆小拉拉他妈就说,季军你还不如咱儿子有用呢,瞧咱儿子多有出息,才三岁就爱玩电脑,再瞧瞧你吧,让我夸你什么好呢?为什么别的青年作家都在用电脑写作而你却不行呢?你总迷信你那一支笔,可是现在时代不同了,电脑时代,你不会使用电脑怎么行?
严英在他们单位的秘书科工作,对于电脑、复印机、传真机等等一系列先进的办公设备都跟家里的小天鹅爱妻号洗衣机一样熟悉,严英认真严谨讲究办事效率的工作作风颇得他们单位领导的赏识。每年七月,单位里都要分来新的大学生,领导总拿严英作为标准来考核学生。
“要是能再分来一个像严英那样的就好啦!”老局长无不感慨地说。
可是新大学生分来一拔又一拔,人头数倒不少,像严英那样踏实肯gān业务jīng笔杆子硬工作能力qiáng的却好像一个也拔拉不出来。现在的年轻人全都浮躁得要命,屁股底下全都跟着了火似的,站不稳也坐不住,成天就喜欢东跑西颠,一开口就谈钱,哪有严英那么任劳任怨不计较个人得失不图名不图利年纪轻轻就那么稳重那么成熟那么有出息的青年学生。
严英的男朋友是个作家,这在当时在他们单位也算得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新闻。作家在如今这年月不管吃香还是不吃香,总归是跟他们这帮坐在办公室里管文件的人不大一样。作家可以穿得很邋遢胡子拉茬懒得理发头发留得老长,这些事在作家身上算不得什么,要在他们单位可就问题严重了。好在严英的男朋友季军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人。季军与严英是大学里的同班同学,他们一起在北京读过四年书。季军年轻文秀,待人很有礼貌。严英第一次把季军带去见他们领导就搏得了领导们的一致好评,认为这个青年人品不错,不过也有一个“过来人”语重心长地提醒严英,说作家好像见异思迁的居多,让严英多多少少也得留个心眼儿。当然这人也是为了他们单位的优秀职员着想,怕严英这样的好姑娘吃亏。不过这话可把季军气坏了,卷起袖子要找那人去理论。他说他这是什么意思嘛,想调拔间破坏我们夫妻关系?从大学时代起季军从来就不管严英叫我女朋友而是大大咧咧地管她叫我老婆。严英笑道什么夫妻关系你别忘了咱俩还没领证呢。季军说“证”算个屁。严英就用大人看小孩子似的目光斜着眼睨他,双手jiāo差抱在胸前,问他道,那么你说这个“屁”咱们还要不要啦?单位可快分房子了。季军当时梗着脖正横呢,可一听“房子”二字他立刻也就软了。严英走过来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说,你得跟我们领导搞好关系,以后大家就是邻居了。
二
季军果然跟严英的领导成了邻居,不过那都是一些和蔼可亲的好老头好老太太,季军也很招这些老头老太太们的喜欢,因为他在家呆着没事gān经常爱打扫楼道什么的,季军一周只工作两天,一天去学校,另一天上杂志社,余下的那几天便在家里写小说。写小说跟处理文件的最大不同在于,一个走心,另一个不走心,没谁为公家的文件把自己搞得心力jiāo瘁的,下了班就什么都忘了,而写小说却有写得吐血的,季军的一个朋友一年前因为写作被累死了,当然他身上以前就可能有别的什么隐患,但以他的年纪他要是不那么玩命的话也不致于累得吐血,他很年轻,死的时候只有三十二岁。
季军带严英去参加了他的那位英年早逝的朋友的追悼会,这件事似乎给善良的严英留下很深刻的印像。严英说在此之前她从未参加过别人的追悼会,她只在电视上见到过,并且电视上的那些人大多数是八九十岁的长者,像季军的这位写小说的朋友这么年轻的实在是不多见。那天的天气也是yīn郁低沉的,云层很低,北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像是要下雪的样子。季军记得那天严英穿着质地板硬的黑呢子大衣,反衬得面色很白,甚至相当俏丽。严英长得鼻子和嘴都很jīng细,眼睛不大不小恰到好处,是微微向上挑的小双眼皮,严英是那种长得非常均衡的女人,五官都不算特别突出,合在一块却很耐人寻味。她梳着一丝不乱的短发,额前的头发很井然梳向一边,齐整利索地钩在耳后,她身上具有那种女学生和女gān部混和在一起的即单纯又凝练的独特气质。严英不仅招领导的喜欢,还招同学、同事、一块写小说的哥们儿、偶尔来家里做客的摇滚青年等所有人的喜欢,她那种大公无私、待人宽厚的态度让季军周围的一圈人没有不挑大拇指的,她在单位里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奖状和证书抽屉里存了一大摞。
季军那天带严英去,主要是为了让严英负责安慰季军的那个刚刚死去的朋友的女朋友,他俩虽说还没有正式结婚,但已经住在一起两年了,据说感qíng还不错。那个女的名叫桃丽,是个尖脸的有点刻薄相的女子,在开追悼会那天季军注意到桃丽穿得虽素洁但却相当考究,没有像别的失去刚丈夫的女人那样失魂落魄。季军一看到这个女人就有点不舒服,说不上哪一点让他觉得看不顺眼,他们以前接触不多,这一回才算是比较正式地彼此认识了。
严英待桃丽一直非常好,这是她一如既往的做人原则——善待一切。季军是那种从平庸中能够看出故事来的立体眼光,而严英则正好相反,她是从立体到平面的,把一切凸起的、能够造成视觉或感觉磨擦的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尽量抹去,从平面上找到一种四平八稳的和气感觉,这是她的本事,季军做不到。追悼会的时间并不算太长,桃丽自始至终是由严英搀扶着的,她哭得挺伤心,几次差点晕倒,多亏严英在一旁悉心照料呵护,才不至于使得场面出现混乱。那天来了许多朋友,他们都是赶来同这位平日里豪慡健谈汉子见最后一面的。季军看到他这位死去的朋友全身上下覆盖着新书海报,枕边还摆放着他刚刚出版的两本新书,季军感到胸口一阵阵绞痛,他并没有看清楚他朋友的脸,只是看到了一个比平时看上去要宽得额头那么朝天仰着,看上去像另外一个人而完全不像他本人。墙上挂着的遗像也是临时找人用炭素铅笔画的,看上去严重变形,画像几乎与死者无关,大概是此事发生得太匆忙没来得及找到死者的照片底片。追悼会那天季军看到不少熟人的脸,他们大都神qíng恍惚,看上异常疲倦。从遗体告别室出来,季军忽然感到有些撑不住了,天色越发yīn沉,季军闻到了一股严冬最深处的雪的味道。
那位朋友的死事后触动了不少人,每每朋友们聚在一块,都谈到要爱惜身体,宁可少写点儿也不能把身体搞垮了。桃丽有一段时间成为季军家的常客,一来就是大半天,她来主要是找季军的老婆说话,季军一般视而不见,她来她走都不打招乎,独自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看书、写作,就当没这个人。但日子长了季军有时觉得也烦,一个礼拜就那么两个休息日全让她给占了,这算怎么回事?等桃丽走了之后季军就把这个意思跟他老婆说了,严英脸上绽出一朵善解人意的笑来,说道:
“想不到你还这么小心眼呢,我是你老婆,别人抢不走的。”
“我也没说谁要把你抢走呀,我是说她占用咱们的时间太多了。”
“桃丽现在是非常时期,她好像是受了剌激,她总是唠唠叨叨跟我说他们过去的事,她说她早就看出她爱人身体有病,她说她曾经找人给他算过命,那算命的说她爱人活不过三十二岁,这不果然就”
“放屁!”季军道,“摊上这样的女人,好人也让她给咒死了。”
“你怎么这样说话呀?”
“这样说话怎么啦”
这是婚后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闹别扭,一整天他俩谁也不理谁,事后两人都很后悔,各自在心里说何必呢,为了这么一点小事讴气在是太不值得了。
三
自从吵过那一次之后,严英不知使用了什么办法使得那个叫人讨厌的桃丽在他们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季军和他老婆从此再也没吵过架,老婆把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让季军专心写作。后来季军听说桃丽很快又钩上了圈子里的其他作家,吃上了那人的稿费。严英说桃丽有时还往他们办公室打打电话,时不时地联络一下,但严英在上班时间是不愿意接任何私人电话的,桃丽见她态度冷淡,也就算了,电话也懒得打了。老婆每天要坐班车去上班,季军心qíng好时候常常到楼下去接她,写了一天的字,顺便到楼下转一转,另外老婆他们单位经常发东西,比如说发上一口袋泰国香米什么的,或者顶好清香油一大桶,总之都是好东西。季军到楼下去接老婆主要是为了帮她拿东西,但这无意中成为一种带表演xing质的行为艺术,不少家里有大闺女的老太太总爱把季军的名字挂在嘴边上,动不动就说你瞧人家严英找的对象,人好学部问又好,又懂得心疼人,说要找就得找个像人家季军那样的。严英对季军说以后下班你别到楼下去接我了,你都快成了我们单位的模范丈夫了。季军笑道,模范丈夫不好吗?说着伸手就去搂抱妻子,因为觉得她那种认真的表qíng很可爱。严英向后稍一躲闪碰得窗户上的百页窗帘哗啦哗啦直响。楼道里正乱着,上上下下全是人,有刚下班车从外面回来的,有回家拿了提兜和钱包下楼去买菜的,一幅忙碌的凡俗生活景象。季军对老婆说我们今晚什么也不gān就这么呆着。季军老婆说天还没黑呢我得去做晚饭了。两人坐在窗前那张沙发上,屋里的景物影影绰绰,有一半潜在黑暗里,只留下一个轮廓。
外面纷乱的环境使得季军家里宛若一个宁静的、脱离轨道的空dòng,季军觉得自己仿佛一整天都在期待这一时刻的到来。这一整天他一直在描写一对男女疯狂做爱的过程,直写到他大汗淋漓无法自制的时候猛一抬头发现天色已经快要黑下来。他放下手中的笔急急忙忙下楼去接严英,发现严英正吃力地手里拎着一包东西从班车上走下来。他一步走前去接过妻子手里的那包东西,很想顺势搂严英一下,但他很快注意到了四面八方有无数双睁得大大的虽然上了点年纪但对这方面的事却异常敏感的眼睛。季军把那只手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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