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什么地方,响起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军号声,这一定是附近什么地方有一座营房——但季军根本想不起这儿有什么部队大院或者军事院校,难道是幻觉中的熄灯号?季军站下来侧耳细听,什么也听不到。季军想起闵红曾经描述过每天夜里听到熄灯号时的那种落寞心境,“仿佛一生的大幕就要落下了,什么都完结了。”她说。雨越下雨大了,季军听到雨点砸到自己头顶伞面上均匀而又密实的击鼓声。前面有一扇亮着桔huáng色灯光的窗口,准确地说是雨中的一个封闭的小亭子。季军大步朝前走去,他知道自己想gān什么了。
那是一个昼夜服务的收费电话亭,里面还兼卖糖果点心香烟和冷饮。电话放在柜台中间的显要位置,电话机的颜色和亭子里的灯光融合在一起,让人看着很舒服。看电话那老人站在柜台后面一动不动好像一尊雕像,脸深刻得像木刻。那盏灯吊在他头顶上方,把他钩勒得不像现实中的人,而象戏剧里的一张脸谱。柜台上竖着一只体积很小的半导体收音机,里面发出的声音扁而细。季军的到来没有引起老人的任何注意,他只是沉浸在他那一套里:面孔纹丝不动,只有细看才发现他的手指在柜台上轻轻叩着节拍。
“打个电话。”季军冲那老人说。
老人依旧没什么反应,收音机里的京剧唱腔像皮筋一样被越拉越细越拉越长。季军听到拔号盘一下一下咯啦啦、咯啦啦响起的声音,号码拔到一半的时候,季军忽然觉得吃了一惊,他似乎是被自己的举动吓着了,他像丢掉热山竽似地丢掉那只电话。为了掩示他的慌乱,他故意把电话本拿出来一页一页胡乱翻着,像是在查找某个电话号码,其实闵红那个区号为“010”的电话号码季军在心中已不知掂量了不知多少遍,早就背熟了。为了给不给闵红打这个电话他曾经在内心里挣扎了一整天,最后他以桃丽就坐在对面为由,把给闵红打电话的想法给吞回到肚里去。可今天想给闵红打电话的愿望却像发了水的海鲜一般无休止地膨胀起来。他变得大胆、果敢、毫不迟疑,电话很快就拔通了,那悦耳的长音仿佛被放大了,季军把听筒拿开一点隔老远都能听得见。
闵红的电话一直通着却久久没有人来听。季军猜测着这么晚了她可能去哪里,闵红好像说过她在北京没有亲戚,季军的脑子里一下子乱了起来,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越是输就越想玩下去。季军一遍遍疯狂拔打着闵红的电话,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够排遣掉几天来堆积起来的关于闵红的那些乱纷纷的想法和念头,让自己好受一些。
柜台后面那个听京戏的老头忽然开口说话了,他说:
“是给你女朋友打电话吧?”
“算是吧。”
“没人接你就过会儿再打,你这样让它一遍遍地响着是要收费的。”
季军“哦”了一声,放下电话听筒,弯下腰来在柜台里挑,他挑了一盒他平时不怎么抽的牌子,然后又在混身上下乱摸找他的打火机。他记不清他的打火机落在哪里了,也懒得去回忆,就又让老头给他拿了一只一次xing的打火机,有些急躁地把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才觉得qíng绪稳定些了。这时候,有对恋人同撑着一把小花伞朝这边走过来,他们在柜台前站下,挑选了几种冰淇淋,老人给了他们一只纸袋,他们把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装进去,然后转身走了。他们并根本没有注意到季军的存在,不知怎么季军有点嫉妒他俩。
午夜十二点季军才到家。他把湿漉漉的雨伞斜靠在墙根,一想又觉不妥,于是他又把雨伞送进厨房挂在水池上面的那只钩子上。雨伞嘀嘀哒哒连续滴着水,证明他今晚上走了很远的路,事实上电话没有打通为了调整那种沮丧的qíng绪他是一路狂奔着走回来的。他想挨到老婆睡了之后再进家门,这样就可以不让她看出自己难看的脸色。他想自己过两天就会好的,他不想让妻子替自己cao心。
季军蹑手蹑脚地推开卧室的门,发现老婆当没有睡,而是十分清醒地坐在电脑前打字。她打字的姿势十分奇特,双眼紧盯着屏幕,两手一下一下敲击得过于用力,使得她的手显得青筋毕露,整个计算机桌都在她的猛烈敲击下簌簌发抖。她工作得很专注,头也不抬地问他:
“你回来啦?”
“嗯,回来啦。”
“洗洗睡吧。”
“我这就去洗。”
季军愣愣地站在那里,以为老婆起码还要再盘问几句,因为老婆知道他们主编的规矩,超过某个时间的界线主编的老婆会把主编掐死的。季军今天回来的晚得不近qíng理,季军自知理亏,垂手立在那里主动等待批评。
老婆却没话了。她的话节省得好像电报,“洗洗睡吧”,这算什么,难道她就不想知道点别的个么吗?比如说今天晚上到哪儿去了,和什么人在一起之类的,通常女人爱问的问题她怎么一句也不问。季军越发地佩服起老婆来,觉得他这个老婆可不是一般的老婆,既然老婆对自己这么信任,自己也得对得起老婆。不过他今天的所做所为也算上犯什么错误,不过是给一个北京女孩打了一个长途电话而矣,而且还没打通,以后不再打就是了。季军洗完脚躺在暧烘烘的被窝里,想到自己刚才在雨地里竟然傻站了那么久,简直不可思议。
十二
季军以为过了那一天,他就是一个正常人了,可事qíng远没有那么简单,那仅仅是他走火入魔的开始。季军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就拟好了一封写给闵红的信,到了办公室他赶快伏在桌上想把它写下来,可是主编把他叫去谈话,桃丽又让他做这做那,到了下午他才静下心来,给闵红的信写得很顺手,两页纸一会儿工夫就写满了,他不敢看信的内容,怕看过之后就没有勇气寄给闵红了,季军忙找了一个信封把叠好的信塞进去,邮票一贴放进那堆即将送走的邮件里,这才觉得好像完成一了件什么事似的,心里轻松许多。其实这封信才是他和闵红关系的导火索,季军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没事儿人似地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忽然有一天,闵红的回信来了。
闵红的信写得很克制,并不像季军想象中的那样热烈如火,为此季军略感受挫,但闵红在信中透露了一个叫人高兴的消息,她说近期她有可能到西安来出差,为他们学校的毕业学员办毕业证。怕季军搞不明白,她在信中还特意解释了一句,说她所在的那所军事院校的总部在西安。季军把闵红这封信逐字逐句地读了若gān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叠好放回到信封里,锁到抽屉深处,生怕它会长翅膀飞走了似的。季军也不知道他自己到底想gān什么,一向理智成熟的他忽然之间变得懵懵懂懂颠三倒四起来。他变得极其敏感,电话铃一响他总要跳起来去接,编辑部的门一响他立刻伸过头去张望,疑心闵红会突然闯了来。每天的邮件一到他先翻有没有闵红的来信,这几乎成为一种病态反应。走在街上他会下意识地留意有没有闵红的影子,有一回在商店买东西,他看到一个人特别像闵红,他就追在后面闵红闵红地叫,那个“闵红”头也不回地走了,季军在商店的玻璃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比死人还要惨白。季军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软弱过,qíng绪浮动,伤心绝望,他搞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盼望闵红的到来,也许人家只不过是随便说说闹着玩呢,不必如此当真的。闵红很少写信,连电话也不打一个,季军很难想象她的生活,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在忙什么。
从表面上看季军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他每天准时上班下班,下了班就和老婆孩子在一块,看看电视、逗逗孩子玩,一切不必要的应酬全都被他推掉了,因此那段时间他极少出门,象个标标准准的模范丈夫似的。在夜里他甚至更加经常地与妻子做爱,好像他们的爱qíng正处于颠峰状态,没有任何障碍。妻子对他这段时间以来的细微变化略感惊讶,她但从不问他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对他好。实际上只有季军自己心里明白,他现在早已变成了一个“双面人”,半边脸黑、半边脸白地生活在两个不同时空里,他下班扮演一个准时回家兜里一分不留的好丈夫,上班时却在扮演等电话盼信痴qíng而又焦虑的男友。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又该如何结束,他显然很爱他的妻子和孩子,并不想要改变什么,可是他目前这种全身心的投入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他一点都不清楚。
季军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念头,却不知如何跟老婆开口说。桃丽依旧常在老婆耳边叽叽咕咕,关于闵红的事季军不知道桃丽到底知道多少,所以季军心里很不踏实,有一天夜里,季军睡的时候老婆正坐在电脑前打字,那清脆的击键声如雨点一般地密集,落在季军的梦境里,季军梦见了雨。季军一觉醒来时模模糊糊听到有人在哭,季军吃了一惊,以为老婆什么都知道了。老婆却说,跟你无关,电脑坏了。季军这下又觉得有些失望,他倒希望她问问最近一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他身上,认为他很好,很正常。
季军决定到北京去gān一段时间,他想辞去公职专写小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的许多朋友都是这么gān的,他们在圆明园附近的乡下租了房子,靠稿费生活。季军是切断一切后路之后才把这件事跟老婆说的,他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季军临上火车的前两天才把要去北京的事跟老婆说了,他以为老婆会跳起来,可老婆并没有做出太qiáng烈的反应,老婆只是说到北京以后你就好好gān吧,季军低着头觉得万分惭愧,他去北京当然不是只为了写小说。
季军一下火车就遇到bào雨,他雇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闵红学校。眼前的刮雨器来回晃动着,制造出一种不安的让人心烦意乱的qíng绪。季军多么希望突然地、出人意料地出现在闵红面前,这似乎是他这次来的真正目的。出租车停在闵红他们学校的大门口,雨水把水泥台阶冲刷得又滑又光亮,季军走在上面,如履薄冰。季军找到闵红的宿舍,他的脸擦过铁丝上晾着的那些女人零碎看到一张已经搬空的chuáng铺,闵红的同屋有点儿不耐烦地告诉他说,闵红调走了,调到他们学校总部去工作了。她看了一下表又说,你去追她吧,也许还能追得上火车。
十三
闵红从西安来信说:“北京天气如何?风大不大?”
小嘴不停
临近chūn节的酒店,到底比往常显得亢奋。散客已经不多了,年终的各类会议开始在这里爆满。大堂内设着一些蒙有红台布的会议签到桌,从四面八方赶来省城开会的人进得酒店,忙着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会的那张桌子。那些桌子上都摆着写有会议名称的标牌:表彰会,总结会,新年度战略研讨会,同乡亲友恳谈会……什么的。每张签到桌后面都堆着山一样的会议礼品盒:某某岛的“无污染海鲜”;某某城的红酒新宠“玉树临风”;某某开发区的“多功能杀菌活氧机”;乃至某某乡的“祖传手工龙须面”……猛看上去,走进大堂的客人好似立刻置身于一个年货批发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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