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永达推着自行车走进院门时,父亲正在院子里的电灯光下收拾着锄头把儿。祝义和没有停手中的活儿,他说:“永达,你今日个咋回来得这么晚?”祝永达撑好自行车,说:“田支书和我说了些事qíng。”儿子到大队里去工作,祝义和觉得很荣耀,他希望儿子能把事qínggān好,但他从不过问儿子的工作。祝永达一看,父亲专心致志地用圆刨子在锄把上刮动,就说:“咱家的那些家具要给退回来了。”祝义和问儿子:“是咋回事?”祝永达说:“要落实政策了。”祝义和心里还不清楚:“落实啥政策?”祝永达给父亲解释:“‘社教’那年分去的所有东西和“文化大革命”中抄去的家具都要给咱退回来。”祝义和一听,又惊又喜:“照你说,咱家的楼房(大房)和那三间半厦房都会给退回来?”祝永达说:“不光是房子,按政策规定,桌椅箱柜也要退。”祝义和长叹一声:“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呀!”他将手中的锄把掂了掂,紧紧地攥住,半晌不说话了,他的心在翻腾着。
祝义和家里的成分是土改那年给定的。祝义和的父亲被戴上了地主分子的帽子。第一次分浮财,将家里的八十多亩土地、五头牲畜和大型家具都分去了。一九六四年,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二次“割韭菜”,祝义和家被割惨了,三间楼房、三间厅房和三间半厦房全被分走了。家里的立柜、桌子、椅子、炕桌子、箱架子、木梳、匣子、十不闲、柜子也被抬走了拿走了,拥进门的贫下中农积极分子连铁锨、镢头和厨房里的碗、碟子以及黑老锅、老瓮、席盖子、蒸布也不放过。一家三代七口人只留下了三间厦房。一想起那些寒心的日子,祝义和心里发痛手发颤。
事隔十多年,房子要给退回来了,祝义和猛然一听,觉得是天大的好事,他不再愁没有房子住了。可是,他那激动的qíng绪维持了没有多少时间。他装了一锅烟,咂着烟锅,陷入了沉思:把那些房子要回来,贫下中农同意吗?他们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儿?这些年来,翻过来倒过去的事还少吗?假如过几年,又要翻过儿,他们一家保不住家产不说,怕连命也保不住了。这样的事,祝义和经见得多了,给他父亲戴地主分子的帽子时,说他父亲做了一辈子大木匠,也算个劳动者,帽子只戴三年就可以摘掉,但一直到父亲死,头上还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这次落实政策,究竟是不是好事?他还摸不准。
祝义和问儿子:“田支书同意退赔吗?”
祝永达说:“这是上面的政策,他不同意咋行呢?”
祝义和给儿子说:“爹给你说,你叫人家先退,咱家的东西先不要,咱又不是没有房子住。”
祝永达笑了:“你得是嫌多,不想要了?”
祝义和说:“不是我不想要,我是怕好吃难消化。”
祝永达说:“你害怕啥?咱不是偷,不是抢,自己的东西归自己,理直气壮。”
祝义和说:“你不懂,你听我一句话,先不要急着要。咱再做一回鳖大头也没啥。”
祝永达说:“你不想要,我一个人就要了。我不做鳖大头。我不怕,啥也不怕。”
祝义和说:“你不要犟。这事咱让先搁住,走一步看一步。”
世事的变化容不得祝义和细想,该发生的就发生了。他像是在房子里呆久了,猛地出来,看见太阳,就觉得刺眼。祝义和虽然和儿子没有冲突,两个人的想法显然不一样。
在房间里的吕桂香一看,这父子俩的话说不到一搭儿去,她怕他们伤了和气,硬是把祝义和拉扯到房间里去了。
田广荣端着一碗面条边吃边走进了祝义和家。祝义和一家正在吃饭,祝义和一看是田支书,急忙给他让座。田广荣不坐凳子,他顺着房子门蹲下来,蹲在了脚地,只顾埋下头去吃饭,并没有说什么。祝义和明白,田广荣来肯定要说什么事qíng,他不会吃饭时来串门子。田广荣不开口,祝义和心里就七上八下:是不是儿子做错了什么?是不是落实政策的事要变了?祝义和觉得口中的面条如同木渣一样,没滋味。
一碗面条吃完之后,田广荣放下碗在嘴上抹了一把。祝义和给他让烟锅,他接住,装了一锅旱烟,掏出火柴,点上火,有滋有味地咂着,还是不开口说话。祝义和知道,凡是有能耐的人都能拿得住,都这么深沉,言语都很金贵,要紧处,他们一句话不说却能顶一千句一万句。祝义和从田广荣严肃的面孔上已经捕捉到,田广荣肯定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他用暂时的缄默不语制造气氛,制造令人紧张、揪心的气氛。这是田广荣一贯的做派。田广荣吃了一锅烟,把烟灰磕掉,站起来了,坐在凳子上,看了祝永达一眼:“永达,你说你要入党,我支持,阻力不会太大的。不过,松陵村的事qíng很复杂,人心难揣摩,我反复想了想,得动点脑筋,不要把事给弄烂包了,你写申请时,提出让马志敬和田水祥给你当介绍人。马志敬兼着副书记,他当了介绍人就等于支委通过了。田水祥嘛,是三队的党小组长,把他拉扯进来就等于捂住了他的嘴,也抬举了他,他可能有看法,我再给他做做工作,你最近和这两个人谈一谈。咱们经的经纬的纬,事qíng就做成了。”祝永达没有想到,田支书对他入党的事想得这么周到,他真有点被感动了。他说:“我按田支书说的去做。”田广荣说:“申请写好后,你jiāo给我。”原来,田广荣要说的是这事。这是祝义和未曾料到的,连祝永达也觉得意外。田广荣的每一句话都有板有眼,都为祝永达思谋。说毕,端着空碗回去了。
送走了田广荣,祝义和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父子俩走进了房间,祝义和说:“永达,你要入党?”祝永达说:“是呀。”祝义和说:“你入党gān啥呀?”祝永达没吭气。祝义和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思。入党不是小事,你要思谋好。”祝永达说:“当年,田水祥连记工员也不叫我当,我现在入党是为了我自己。”祝义和说:“不是我拦你,大队里的那几个gān部,不是说谁有多坏,我怕你不好对付。”祝永达说:“你放心好了,谁的人品咋样,我心里亮清。”祝义和说:“只要你亮清就好。”祝义和并不想让儿子出风头,他只希图儿子不缺吃少穿,把日子过浑全就行了。儿子受尽屈rǔ,想挽回面子,这一点,他看得很清。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儿子这样做,也没说的啥。他总觉得,如今,世事好了,谁也不敢再欺负他们,他们活得还算体面,这就够了。如果儿子参与了松陵村的事qíng,当上了gān部,说不定又会挨洋锉,栽倒在心黑的人手里,后悔都来不及了。祝永达给父亲说出了心里话:“如果不是田广荣当支书,我还不想入党哩。”祝永达要求入党是反复想过了的。其实,他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说入党是一座高峰,他一心想攀上去,他要用他的行为证实自己是很能gān的。
祝永达已经和马志敬谈过了,马志敬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xing格直慡,说话从不曲里拐弯,祝永达提出叫他来做入党介绍人,马志敬满口答应了。对于田水祥,他还是有点担心,担心这个二杆子把他挡回去。但是,和他不正面谈谈不行,为了自己,祝永达决定登门去找田水祥。哪怕自己再受一次委屈,他也不在乎了,他甘愿这样做。祝永达正准备去找田水祥,田水祥找上门来了。田水祥来找祝永达给他家的猪看病。他放下了手中的活儿,背上出诊包,来到了田水祥的家里。祝永达进去的时候,赵烈梅蹲在猪跟前,用手在猪身上抚摸着,她一看祝永达来了,站起来说:“你快给看看,打昨日个就不进食了。”祝永达明白,一头猪对于农民来说有多么重要,他们的日常开销就系在这头猪身上。祝永达从出诊包里拿出了体温计,给猪量了体温,然后,又用听诊器听了听。田水祥问他:“要紧不要紧?”祝永达说:“猪发高烧哩。不要紧。”祝永达给这头猪注she了青霉素和安痛定。注she完毕,他说:“下午还得再打一针。”他没有说请田水祥给他做介绍人的话,就走了。下午,没等田水祥来叫他,他就去了。他去的时候,赵烈梅正在后院里喂猪,她一看是祝永达,愁眉舒展了:“永达,真没看得出,你还有两下子,打了一针,猪就吃食了。”祝永达说:“再打一针就没事了。”祝永达照样给猪注she了青霉素和安痛定。临结账时,祝永达给田水祥说:“两次注she费和诊断费钱就不收了,再免你五毛钱。”五毛钱可以买三斤盐,三斤盐就够田水祥一家吃一个月了。田水祥看了看祝永达,大概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又说不出来。赵烈梅说:“看你那愣样子,痴呆呆地看着永达gān啥呀?给永达倒一杯水喝。”祝永达说:“不要倒,我不喝。我有几句话要给田队长说一说。”赵烈梅说:“有啥话你尽管说。”祝永达说:“田队长,我想申请入党,请你给我当个介绍人。”还没等田水祥开口,赵烈梅就说:“叫他当介绍人还不是抬举他,这有啥难的?”田水祥瞪了赵烈梅一眼,赵烈梅说:“你瞪我gān啥?我说错了得是?你那样子,除非永达来叫你当介绍人,还能不能找到第二个?”祝永达说:“嫂子,你叫田大哥说。”快嘴快舌的赵烈梅已把田水祥bī到了墙角,他就是不同意,也说不出口了,田水祥瞅了赵烈梅一眼,走上房檐台阶,从檐墙上取下来鞭子,将鞭杆拿在手里折了折,还没甩出一鞭子,赵烈梅一把从他手中夺走了:“你拿大了,得是?装啥装?说话呀!”田水祥从赵烈梅手中要过来鞭子,捋了捋鞭杆,给祝永达说:“田支书给我说过了……”田广荣第一次给田水祥谈起祝永达入党之事,田水祥一听,撂下一句话,扭头就走:“不当!打死我也不把地主的娃拉扯到党里头来!”没过几天,田广荣从南堡公社开会回来,在路上,他碰见了田水祥,喊住了他:“gān啥去呀?走那么急?”田水祥说:“借粮去呀,今年的口粮又接不上了。”田广荣说:“我前几天给你说的那事,你想好了没有?”田水祥说:“就是叫我给祝永达当介绍人的事?我说过了不当。”田广荣说:“你就想好,不要后悔。”田水祥说:“六爸呀,你真是糊涂了,过去的政策不是明明规定,祝永达这样的人不能入党。啥人都入了党,你不是把咱党弄成一锅搅团了吗?咱都是在阶级斗争的火线上入的党,把阶级敌人的娃弄进共产党,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田水祥说着说着动了qíng,先是咬牙切齿,后来,竟然流下了眼泪。田广荣一看,这事没办法再和田水祥说,就和田水祥擦肩而过了。当天晚上,田广荣打发会计祝万良去给田水祥送了二斗麦子。田广荣做事,从来是人负他,而不是他负人。田水祥当然明白田广荣送粮食的意图。立场再坚定,饿着肚子不行。田水祥收下了麦子。田广荣第三次找到田水祥,他说:“既然你不愿意给祝永达当介绍人,就叫万良当,我不为难你。”田水祥一只手捏住卷好的纸烟说:“你说叫当,我就当。反正,你说了算。”赵烈梅见田水祥又半天没吭气,扯了一把说:“六爸咋说的?你当不当?”田水祥瞅了赵烈梅一眼:“我没说不当。”祝永达的目的达到了。田水祥在开钱时又少开了五毛钱,说等几天有了钱再给。祝永达说:“算了算了,我给你垫上。”祝永达从心里感激赵烈梅,如果不是赵烈梅硬bī,田水祥未必会开口。已经出了院门,祝永达听见田水祥在自己的院子里甩鞭子,鞭子的响声像蔫抹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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