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_冯积岐【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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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水祥向脚地中间走了走。他说:“今日个把大家叫来只有一件事,叫大家说一句话,这生产队解散呀还是不解散?”女人们不再说闲话了,而是把彼此的鞋底或鞋帮要过来,看那针脚,或者小声夸赞一句,或者问一问这针线活是给谁做的。男人们吃烟的吃烟,打瞌睡的打瞌睡。几头牛用头在木槽上蹭,缰绳抖得很响。

  “说话呀。”田水祥又gān巴巴地说了一声。

  坐在东北角的马仁义问田水祥:“解散了生产队,就各家种各家的地?”田水祥看了一眼胡子稀稀拉拉、眼皮很重的马仁义说:“你咋那么糊涂?大喇叭天天吼,你没长耳朵吗?分田到户了,你不种,叫我给你种呀?”其实,糊涂的不是马仁义,而是田水祥,马仁义的话中有话。他qiáng调的是“各家”,他不给田水祥解释,只是说:“大塄弯我家那三亩一等地被杨柳大队兑换走了,你们能给我要回来?”五十多岁的马来锁听出了马仁义话中的意思,他说:“入社那年,我家入了一辆推车,推车使成烂片片了,给我折成钱算了。”马来锁这么一说,田水祥才听亮清了,他说:“你们是猪吃核桃哩,心里倒脆活?分田到户不是叫你们种自己的地,照你们说,我们入社时没地的人还不给饿死了?”马仁义说:“不种自己的地,你们爱咋弄就咋弄。”马仁义从田劳劳手里要来了烟袋开始卷烟。祝拴奎一听,人家都要自己的地和农具,他入社时也只入了七分地,就站起来说:“生产队不能解散,我不同意分田到户。”随之,田仁仁、马万民几个也都一声吼:“不能解散生产队。”田根根把卷好的烟点上了火,咂了几口,骂道:“日他先人哩,胡弄哩,生产队好好的,解散了gān啥呀?”

  这时候,一直没有发言的祝永达站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他说:“大家理解错了,实行责任制不是把各家的土地和农具都退回去,这是一次改革,是为了解决大家的吃饭问题。大家在生产队gān了几十年,年年饿肚子,年年吃不饱,根源在哪搭?就在大家吃的是大锅饭。我看把这锅砸了,各家吃各家的,肯定家家锅里都有饭。”祝永达的话刚一落点,田水祥就说:“这锅不能砸,砸这锅就是砸社会主义。咱就吃的共产党这碗饭,靠的是共产党。”马英年将坐在屁股底下的小凳子提起来,在木槽边上一磕:“砸!把锅砸了。”田水祥嘴一撇,眼睛鼓了鼓:“大家听,地主的话就是不一样。”他问马英年:“你把社会主义砸了,得是像你爸一样,想当乡长?”马英年说:“田水祥你驴日的说亮清,谁是地主?”田水祥说:“你!”“我是你先人!”马英年手臂一扬,将手中的小凳子给田水祥扔过去了,凳子没打着田水祥,把盛水的瓮砸了一个口子,瓮里的水流出来了。婆娘伙喊着向外走。田水祥和马英年一个向一个跟前扑。庄稼人架着这两个人。会开砸了。庄稼人不欢而散。

  几天来,田广荣以为他把松陵村的庄稼人的心思摸透了:在他看来,不少庄稼人对集体的qíng感很深不愿意分田到户。这也是他做出自己的打算的前提和基础,只要这个基础稳固,他就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事。

  行动是田广荣策划的,出面闹事的是松陵村的农民。

  正月十六日清早,松陵村的几百个庄稼人成群结队地涌出了村子。带头的是田水祥、田得安、田有志他们几个生产队长。没有人来串联祝永达,也没有人通知祝永达要去公社闹事,祝永达被蒙在鼓里。清早起来,他照常去大队里上班。他一看,大队院子里聚集了好多人,就问田得安,这是gān啥?田得安说,去公社里见江涛。祝永达说:“找江书记gān啥呀?”田得安说:“走社会主义。”祝永达明白了:“田支书知道吗?”田得安说:“知道。”祝永达说:“事qíng不能这样弄。”他劝田得安不要去了。

  他说:“得安,你咋连瞎好都分不来?分田到户是给大家办好事哩,你跟上胡闹啥?”田得安说:“永达,你不去就算了,不要泼凉水,小心吃亏。”祝永达说:“不是我泼凉水,这样一闹,就把事闹瞎了。共产党确实是为了老百姓吃饱肚子才想出的办法,你们咋连个瞎好都分不清?”田得安说:“就算我们分不清,田支书总能分清吧?他过的桥比咱走的路都多。”祝永达一听,原来是田广荣暗地里撺掇这些人去闹。祝永达也知道,他不是大队gān部,一个人也拦不住大家。他锁上门,去找田广荣。到了田广荣家里,薛翠芳告诉他,田广荣一清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gān啥。祝永达撵到大队里的时候,田得安他们已经出了村子,这一gān子人,一路走一路呼喊着口号:

  “我们要走社会主义道路!”

  “我们不搞资本主义!”

  “贫下中农不吃二茬苦不受二茬罪!”

  “坚决反对分田到户!”

  “坚决反对解散生产队!”

  “社会主义万岁!”

  “共产党万岁!”

  游行示威的庄稼人惹得沿路其他村的一些人跑出家门,站在路两旁观看。有的人拍手叫好,还有一些人尾随在了这支队伍后面,一同振臂高呼口号。

  这支队伍涌进公社大院里的时候,党委书记江涛正在主持召开党委会。田水祥带头呼喊:“江涛站出来!我们要见江涛!”会议即刻被中断了,江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从办公室里出来一看,院子里站着几百农民。江涛说:“我就是江涛,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几百个农民围拢过来,将江涛围在了中间。田水祥说:“我们松陵村不搞单gān,要走社会主义的路。”江涛说:“谁让你们不走社会主义道路?”田水祥说:“你。”田得安说:“我们贫下中农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之间就要回到解放前,我们不gān!”几百农民一齐起哄:“我们不gān!”江涛耐心地解释:“搞责任制也是搞社会主义。”庄稼人一听,一齐呐喊:“骗人!我们不搞责任制!”这一gān子人涌动着,他们把江涛团团围住,有的人伸出了拳头在江涛头上乱挥。江涛的话还没出口,就被几百人的喊叫淹没了。社长李辉一看就要出事了,他吩咐办公室主任骑上自行车去松陵村叫田广荣到公社里来。

  田水祥bī着要江涛答应,松陵村不搞资本主义。江涛还在解释:“责任制和资本主义是两回事。”田水祥说:“你不要给我们上眼光雾了,我们不是瓜。”田水祥只要江涛回答一句话:答应还是不答应?当然,江涛是不能答应的。江涛一看这些挥着拳头的庄稼人十分愤怒,激昂的qíng绪和当年斗争走资派没有两样,如果他不答应,这些人很有可能将他砸成ròu饼撕成碎片,因此,他不正面回答田水祥,只是给这些庄稼人解释搞生产责任制的目的和意义。这些庄稼人根本不听江涛的话。不知谁喊了一声:“打!打这狗日的。”即刻,好多双手臂挥动着,挥向了江涛。没有下到村上去的其他几个机关gān部吆喝着向里圈冲,他们想把江涛解救出来。庄稼人一看,便和这几个机关gān部扭打在一起了。这些机关gān部就不是庄稼人的对手,庄稼人两下就把几个gān部放倒了。公社大院里乱成了一锅粥。有人故意吱妈喊爹煽动气氛。一个副社长已被打得满脸是血。

  这时候,田广荣来了。他是骑着自行车来的,一副急呼呼的样子。

  田广荣站在院子里的花坛栏杆上,大声喝喊:“住手!都给我住手!”

  田广荣的喝喊声跟太阳地里响了一声炸雷一样瘮人,将松陵村的庄稼人震住了,对田广荣的声音,他们是熟悉的。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听见过田广荣这么严厉的喝喊,喊声仿佛把嗓门喊炸了,像锥子一样向人心里戳。他们一看,田广荣怒气冲冲的,眉毛似乎竖起来了,秃了的顶比他的嗓子还亮。在田广荣的喊声中,庄稼人即刻住了手,也不再喊叫了。

  “你们得是想造反?啊?回去!都给我回去!”

  田广荣手一挥,那样子,仿佛牧羊人赶一群不听话的羊。田水祥第一个回过了头,他一看,田广荣脸色铁青,目光如刀。他挤出了人群,蔫头耷脑地走了。其他的人一看,田水祥退却了,知道闹不出什么结果来,就散伙了。他们跟着田水祥走出了公社大院。刚才还高涨的qíng绪跟霜杀了的麦苗一样。在这种场合,田广荣的威力抵得过一百个江涛,公社里的机关gān部看得清清楚楚。

  幸亏田广荣来得很及时,除了那个副社长流了点儿鼻血外,其他的机关gān部,包括江涛在内都没有伤着什么。不然,谁知道这些庄稼人会闹出什么乱子来。遣走了松陵村的庄稼人,田广荣来到了江涛的房间,他痛心疾首地向江涛做了检讨。江涛问他,为什么没有把这些人拦住?田广荣说他没在家。田广荣没有说谎。在田水祥他们还没有把人组织起来之前,他就到县城去了。他说他是和女儿一起到凤山中学去报名的。这是田广荣事先就策划好的,他要把自己的责任推卸掉。事态将会发展到什么地步,田广荣心里明白,他的目的是给江涛施加压力,但他又担心田水祥把事qíng弄大了,弄砸了,就老早从县城里回来了,他料到,残局还需让他来收拾。他说:“是不是给派出所说一说,抓几个带头闹事的?”江涛说:“不行,那使不得,群众想不通,能理解,你回去,好好给大家做工作。”田广荣喜滋滋地回到了松陵村。jiāo人遇事看人心。他很佩服江涛,江涛够聪明,如果叫派出所的gān警抓几个人,就有好戏看了。可是,江涛没有上他的圈套。这是一次实地演练:他有办法将松陵人鼓动起来,也有能力将他们弹压下去。田广荣越发觉得,手中的权力对他来说有多重要。田广荣比谁看得都清:分田到户等于他对松陵村人的失控。生产队不只是一个劳动群体,生产队是他能握在手中的很质感的一部分,把生产队掌握在手,就等于将松陵村掌握在手了。各家种各家的地,各家吃各家的粮,他靠什么掌握松陵村?有这个集体就有他,几十年来,他靠的就是这个集体,他对这个集体是有很深的感qíng的。他记得,“文革”刚开始不久的夺权就是先夺公章,一个小小的公章就标志着一个单位,标志着权力。从公社里开毕“三gān会”回来的当天晚上,田广荣回到了大队办公室,他将松陵村生产队的公章和他个人的私章从抽屉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仔细端详。党支部没有公章,他的私章就代表党支部。在他的眼里,这两个印章随着分田到户,分量就会变轻。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两个印章上划来划去,以致将印章划成了碎片。随即,他抓起两个印章,狠狠地摔在了脚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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