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广荣说:“永达转正才两年多,他……”
田广荣yù言又止了,他不能说,祝永达能行吗?他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汇表达他的意思:既不反对祝永达当书记,又不愿意让出自己的位子。可惜的是,他的脑海里闪不上来这样的词汇,站在几千农民面前滔滔不绝妙语连珠的田广荣嘴笨词穷了,他显得十分窘迫,秃了顶的脑门上浸出了汗渍。
江涛说:“所以,公社党委才决定,叫你带一带祝永达。”
田广荣立时听明白了,如果祝永达党龄长一些,恐怕叫他连副书记也不会当。田广荣看得出,他的村支书已不可能再要回来了,他换了语气:“江书记,你放心,我会尽力协助永达搞好工作的。”
江涛和祝永达一走,田广荣一句话也不说,他微闭着双眼,木然地靠在炕墙上,似乎在沉思,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吞咽那苦果。他这才猛然间意识到,解散生产队未必会给他带来多么大的灾难,而丢了手中的权力才是真正的灾难。他后悔自己不应该躺倒,他应该顶着gān才是,躺倒就意味着逃跑。他觉得,他看错了人,他以为,江涛也会像前几届的书记、社长一样尊重他,遇事让他三分。没想到江涛会这么绝qíng这么厉害,不叫他当书记也不事先和他打招呼,叫他不gān,一句话就完事了。他在松陵村苦心经营了三十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知道,那个副书记的头衔只是让他挂个虚名,给他一点安慰。田广荣心里跟椽戳一样,难受极了。薛翠芳也不知道怎么劝田广荣才好,她明白,田广荣把手中的权力看得比命还重,一夜之间,他就没权了,他能不痛苦吗?田广荣没有进城去找老领导,他在炕上躺了一整天。晚上,薛翠芳上了炕,悄没声息地脱了衣服,脱得赤条条的,偎在田广荣的身边。田广荣睁大眼睛看了看薛翠芳,薛翠芳第一次发觉,他的眼角里挂着一丝凶狠的光,那光苦如huáng连,冷似冰块。突然,田广荣仰起头来大笑不止,他笑得浑身筛糠似的抖动,笑声震得窗户纸尖刻地发响,薛翠芳吓得不敢动弹。“起来,你起来。”田广荣叫薛翠芳穿衣服。薛翠芳说:“你不是说要老早睡觉吗?”“叫你起来,你就起来。”田广荣的口气硬如钢铁。薛翠芳十分茫然,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穿上了衣服。田广荣说:“你下去,给我炒一盘菜,热一壶酒。”薛翠芳说:“你想喝酒?”田广荣说:“想喝,想喝醉。”薛翠芳说:“你有病,这身体……”田广荣冷笑一声:“连你也认为我有病?”薛翠芳不敢不从,下了炕,进了灶房。
三两白酒下了肚,田广荣咬着牙说:“好呀,我gān了三十年,还没找到对手哩,祝永达,咱走着瞧吧,我就不信,自己养的狗要咬自己人。”田广荣把全部的怨和恨都集中在祝永达身上了,如果祝永达不接手,他的位子能丢了?如果不是祝永达要抢他的权,江涛能让祝永达gān?祝永达算什么东西?如果不是他的提携,祝永达能入党?能到大队里来工作?这才叫忘恩负义,这才叫吃谁家饭,砸谁家的锅。田广荣在心里说,松陵村的事,只要你娃能gān下去,我就服了你。他想,江涛不能老是住在松陵村,等江涛走了,再和祝永达算账也不迟。在田广荣的心目中,松陵村的权力本来是他的,只能是他的。好汉不吃眼前亏,眼下的事,他还得应付过去。他将酒壶里仅有的那两杯酒倒出来喝gān,将盘子里的菜吃得一根也不剩,然后,推开杯盘,趴在炕上,给公社党委写了一封检讨,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工作做了检查,并表示要很好地配合祝永达,把生产责任制工作搞好。阳奉yīn违,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是他做人的法宝。检讨写好之后,他又念了一遍,觉得措词都很恰当,放在了枕头旁边。在他手里丢失的,他一定要夺回来。活了大半辈子,他只认一个道理:人世间就是弱ròuqiáng食。他要做qiáng者,就得有权,就得qiáng取豪夺。田广荣一看,偎在他身边的薛翠芳已经睡着了,他抓住她那光溜溜的胳膊把她摇醒了,睡眼惺忪的薛翠芳说:“我穿,我迷糊一会儿就穿。”田广荣说:“谁叫你穿衣服?”他侧过身来,满嘴酒气地在薛翠芳脸上乱啃,薛翠芳糊里糊涂地抱住了他。他不管薛翠芳乐意不乐意,趴上了她的身体,似乎还在睡梦中的薛翠芳觉得田广荣不是和她jiāo欢,而是在解馋、解恨。他来得很猛烈很粗野,仿佛一只老láng冲进羊圈里乱嘶乱咬。
没几天,凤山县委收到了松陵村党员的一封告状信,状告南堡公社党委书记江涛打击老gān部田广荣。在这封告状信上签名的有田兴国、田水祥、田壮壮、田根根、田得安、田劳劳等三十三名党员,占了松陵村六十四名党员的一半还多。告状的党员全都姓田。在这些田姓党员中,有解放初起和田广荣一起入党的老党员,有六十年代田广荣培养的积极分子,也有“文化大革命”中突击入党的年轻人。在党员会上,他们都是田广荣的力量,而在日常生活中,他们则是田广荣的兄弟、侄儿或孙子辈,田广荣是他们的二哥、六爸或五爷。生活在松陵村庄稼人都处在家门户族之中,田广荣也一样。况且,他是田姓的长辈,不仅仅是支部书记。
凤山县委的一位副书记将江涛叫去谈了一次话,他从侧面敲打江涛,要注意工作方法,和基层gān部搞好关系。江涛是灵醒人,他从副书记的话中听出来有人告他黑状,他能估摸得到,是松陵村的田广荣撺掇人gān的。
江涛到了松陵村,他叫祝永达将党员花名册拿出来看。他一看田姓党员竟然有四十四名,占党员人数的70%。江涛合上花名册,不由得骂道:“他娘的!田广荣把松陵村搞成田家党了。”
十六
江涛第一次找祝永达谈话,叫他出任松陵村的党支部书记,祝永达推掉了。当村支书不是他的初衷,也不是他入党的目的,他入党不是为了当个什么gān部,他只是为了证实一下自己。大家并不需要谁来拯救,他也拯救不了大家。田广荣常常以为他是松陵村人的救星,常常以救世主的面目出现在松陵村人面前。他到大队里来工作了几年,已经目睹了田广荣的为人。指甲盖大的权力就使田广荣为所yù为成了“山大王”,权力再大些呢?他觉得,田广荣是权力的牺牲品,假如他没有那指甲盖大的权力,也许,他会是一个为人诚实的地地道道的农民。他之所以拒绝江涛有他的想法。
江涛第二次找他谈话,他给江涛说清楚了,他是为自己,不是为了当gān部。江涛抓住他的这句话不放:你当gān部,也不正是你证实自己的一个绝好机会吗?证实自己是有层次的,在这个层面上,你证实了自己,也不是对自己的一个jiāo代吗?江涛说,你gān一年半年也行,三两年也行,只要你觉得证实了自己能gān,撂下不gān也行。祝永达没有再和江涛争辩。江涛说:“你回去再想想。”最后并非是江涛说服了祝永达,祝永达才上台了,而是因为祝永达认定生产责任制是件好事,他为了把这件事gān好,就必须有权,就必须出任支部书记。有了权力他就可以为老百姓办实事,不然,不能由他说了算。只有他在这个位置上gān出名堂来,才能证明他是优秀的人,才是他人模人样的见证,才会使自己荣耀、自豪。老百姓对你的认可,社会对你的认可是通过职位来认可的。祝永达想通了。
和祝永达不同的是,祝义和一听儿子要当村支书,第一个想到的是田广荣。他了解田广荣的为人,田广荣狡诈多变,资格老,根子稳,他在松陵村经营了三十年,是不肯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的。在他看来,松陵村的支部书记只能由田广荣来当,除此以外,谁也不行,儿子更不是那料。田广荣能把松陵村人拢住,能把人吆到道上去。人不服人不行,就这一点,得服人家。再说,他们不当“黑五类”才有多少个日子,一旦再来一个什么运动,谁知道会出什么事。人心叵测呀!天有底,地有底,只有人心没有底。祝义和将儿子叫到跟前,劝他不要和田广荣共事。祝永达只有一句话:“我是为了我自己。”他弄不清儿子所说的“为自己”究竟是什么内容,他担心儿子会把自己给毁了。
祝义和怀着满腹心事去找马子凯。他知道,儿子是很敬重马子凯的,也许,儿子会听马子凯的忠告。他也曾经细想过,马子凯这一辈子是吃了从政的亏,如果马子凯当校长、gān教育一直gān到底,他的人生将会是另外一种面目。如果马子凯能用自己的人生教训去劝诫永达,永达也许会放弃这个村支书。
祝义和走进了马子凯家里的时候,马子凯正在写什么东西。马子凯放下了笔,把烟盒拿过来,叫祝义和吃烟。祝义和装了一锅烟,点上火,吧嗒吧嗒地吃着,低头不语。马子凯看出他心事重重的,就问他有啥事。祝义和长叹一声,就把想好的话说出来了。马子凯一听,略微深思后,说:“叫永达gān去,不会错,娃有主见,他嘴里不说,心里在攒劲,永达是那种非把事gān好不可的人,叫他当个社长、县长也能行,不要说是一个村支书。”祝义和说:“不是他有本事没本事的事,他的对手是田广荣,田广荣是啥人品,你还不知道?”马子凯说:“田广荣的人品咱先不说,你说田广荣在松陵村横着来竖着gān靠的啥?那是他手中有权,他没了权,也就难蹦跶了。”祝义和说:“他的势力大着哩。”马子凯说:“我看你的眼窝还是浅,松陵村人是不是一心向着他?我看不是那样。人心向背重要得很,现在当gān部靠压制是不行了。”祝义和说:“照你说,叫永达gān去?”马子凯说:“那还用说,叫娃gān去。要是放在1979年以前,娃想gān也gān不成。”祝义和明白,马子凯的话也有道理。可是,有时候道理是靠不住的。祝义和没有想到,马子凯会支持永达当支书。看来,他想求得马子凯的支持是办不到了。他吃了一锅烟,说了几句闲话,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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