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_冯积岐【完结】(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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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县委大门,祝永达想了想,去了县广播站。他找到广播站的一个姓李的记者,将松陵村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这个年轻人一听,非常激愤,当即要去松陵村,祝永达就和李记者一同回来了。

  李记者一口水也没喝,就开始采访,他将挨打的人一一采访之后,还采访了几个在现场的村民,一直忙到了天擦黑。祝永达被年轻人的敬业jīng神和敢于主持公道伸张正义的行为感动了。李记者临走时,给祝永达说:“我回去连夜赶稿子,明天就可以拿出来。”祝永达拉住记者的手,连声说感谢。他想,有记者支持他,他非给松陵村人讨个说法争口气不可。

  过了一天,祝永达打电话问李记者,稿子写出来了没有。李记者在电话中说,稿子连夜就写出来了,领导不但不叫在县广播站播放,而且还叫他不要向省内外任何一家媒体投送。祝永达问李记者:“这是咋回事?”李记者说:“新闻是党的喉舌。新闻报道有严格的审查制度,不能违犯。”李记者深表惋惜,希望祝永达能理解他的难处。祝永达说他能理解的。祝永达放下电话又去找李同舟。不gān了,坚决不gān这村支书了,他的主意已定。

  回到家,站在自己当年栽的那棵泡桐树下,祝永达呆呆地看着。就乡机关gān部打人这一件事,他召开了gān部会。在会上,生产队的gān部大都支持他去告状,以被打的农民的名义去告。连田水祥也站出来拍胸膛:一定要为松陵村的庄稼人出这口恶气。可是,马志敬坚决反对。这个老老实实的庄稼人有他自己的道理:告不赢,而且会劳民伤财。他劝大家息事宁人,咽下这口气算了。祝永达后来表了态:如果被打的这些人愿意为自己扳回这个理,党支部和村委会就支持,就出头露面gān这件事。散会后,祝永达动手写了一封材料,他拿上材料去找田得安、田三、田根根的女人和祝万仓。田得安一听,要告乡机关gān部,头摇得跟货郎鼓一样:“算了吧,状我是不告了,咱就权当叫骡子踢了狗咬了。”祝永达说:“你怕啥?”田得安说:“咋能不怕呢?除非我不在南堡乡活人。咱一个庄稼人能告赢乡gān部?笑话。”祝永达说:“就叫他们白打了?”田得安说:“白打了就白打了,咱挨得起。”祝永达说:“你看你,啥时候变成这样子的?”田得安说:“不是我一个是这样子,人家有权有势,咱害怕。给你露个底,连你爹也给有权有势的人下过跪。”祝永达一听,急忙问:“我爹是咋回事?”田得安就把祝义和jiāo猪下跪的事说出来了。祝永达听罢立时心凉了半截。他去找田三签名,田三说:“兄弟,你的qíng我领了,这个名我不签,我只有一条好腿,难道你忍心叫我两条腿都断了吗?”他又找到田根根的女人,他将状告内容念了一遍,这女人倒是愿意告状,就是不愿意签她的名字,她问祝永达:“胡捏一个名字行呀不?”祝永达苦笑一声:“明明是你自己挨了打,为啥要胡捏个名字呢?”他当然明白,这女人也是害怕。他没再去找祝万仓和其他几个人。祝永达对这几个庄稼人看亮清了,他不能责怪他们懦弱,他们之所以不能刚巴硬气地做人是有诸多方面的原因的,包括他的父亲在内。不是他们的腰杆软,挺不住,而是他们一旦挺直就要挨打。本来,祝永达还想挺身而出,去和李同舟较量,以他个人的名义上告程伍qiáng他们,他在几个被打的农民家里走了一趟,听了听他们的口气之后,他泄气了,觉得,没有那个必要了。就是他赢了,又能怎么样?也许,程伍qiáng会被调离南堡乡,可是,到了其他乡,他照样可以当副乡长,或者由此而成为乡长。况且,不是告赢了状就能使庄稼人挺直腰杆做人的。连他自己也有了qiáng烈的惨败感,庄稼人心里有多么难受,多么委屈,他能体谅到。对于松陵村的庄稼人来说,有他祝永达和没他祝永达是一样的。祝永达当支书和李永达王永达当支书是一样的。

  泡桐树上几片肥大的叶片飘落而下。吕桂香连叫了他两声,他仿佛才从梦中醒过来。母亲叫他吃饭。他苦笑了一声,走出了泡桐叶子遮出的yīn影。

  二十七

  清早起来,祝永达就离开了松陵村。走在村口的那棵白皮松下,他不觉抬起了头,松树上的枝丫贴在冬日里灰暗的天空上,显得寂然而孤傲,愁眉紧锁般的针叶上挑着一点亮光,祝永达默默地向松树告别,他反复思考过,除了出走,别无选择。即使他不能给松陵村的老百姓办点实事,也不能助纣为nüè,坑害老百姓。尽管,他给他的出走寻找了足够的理由,心里还是不踏实,他觉得,有一种很qiáng烈的失败感,他被打败了,也可以说是不打而败。他不敢回头去望,他知道,父亲正站在院门外目送着他。当他告诉父亲,他要离开松陵村的时候,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看着他。父亲叹息了一声,父亲说:“当初,你要参加党,我不好阻拦你,你说你为了自己;你当支部书记,我也没阻拦你,你还是说,你为了你自己。如今,你在松陵村站不住脚,你要走,你仍旧说是为了你自己,叫我咋说呢?你出去走走也行。不过,你的脾气不改一改,恐怕gān什么事都很困难。”当然,他在他那个位置上赖着不走并不困难,只要和田广荣、李同舟他们一个鼻孔出气,走一条道儿就行了。他不愿意那样做,才辞了职离开的。他没有给父亲说得很明白,他只是说,他一旦落脚在哪里,就给父亲来信。不是田得安告诉他,他真不知道父亲曾经受过羞rǔ。他只能替父亲不平,替父亲难过。他看着父亲佝偻的腰身,消瘦的脸庞,心里发酸了:他活到什么时候,父亲才不再cao心呢?他不愿意和父亲多呆些时候,是因为父亲的形象,父亲的言谈,父亲的气息时时刻刻动摇着他出走的念头。

  祝永达看着从松树下伸出去的那条灰白而坚硬的乡村土路,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清晨冰凉而清新的空气,昂起头走了。

  听见后面有自行车的响动声,祝永达没有回头。他知道,从这条路上下来的必然是松陵村人,他靠路右边走了走,好让自行车从宽畅处过去。不是他没有脸面见松陵村人,他觉得,他对不起松陵村人,松陵村人需要他站出来替他们说话,需要他在前面替他们顶着。副乡长程伍qiáng在松陵村bào打庄稼人之后,他和李同舟谈过几次,李同舟反而批评他,说是由于他工作无方而造成的。李同舟以权压人,他和李同舟有什么理可讲呢?

  祝永达刚让开道,自行车骑到他跟前刹住闸,从自行车上跳下来的是赵烈梅,赵烈梅把自行车横在了他面前。

  “永达,你要到哪搭去?”

  “西水市。”

  “我去找你,你娘说你走了。”

  祝永达看了赵烈梅一眼,这女人不知道是由于骑自行车骑得太快,还是由于太激动,脸面涨得通红。

  “你是来撵我的?”

  “是呀。”

  “撵我gān啥呀?我去西水市开两天会。”

  “还哄我?你娘给我说亮清了。走了就走了,没有啥不光彩的,哄我gān啥呀?得是还怕我缠你?”

  祝永达苦笑一声:“哪能呢?”

  赵烈梅从自行车后座上取下来一个小布包儿:“拿上。”

  祝永达看了一眼,没有伸手。

  “这是我种上麦以后给你织的一件毛背心,你把它带上。”

  赵烈梅把毛背心从小布包里取出来抖开,叫祝永达看了看颜色和式样,又装进去了。清晨的田野上极其静谧,天地间辽阔而空旷,远远近近不见一个人影,赵烈梅满怀柔qíng看着祝永达,她的泪水汪满了眼眶。祝永达接过小布包,不敢正眼看赵烈梅。赵烈梅不再说什么,她一只脚踩在自行车的脚踏上准备走,祝永达按住了自行车的车头。

  “忘了我吧。好好过日子。”

  “……”

  “不要和你姐闹了,他们也是活得不容易。”

  “我姐给我赔了qíng。”

  “你真好。”

  “世上的人都没有你好。”

  赵烈梅抓住了他的手从自行车的车头上取了下来。她调过自行车,跨上去,向松陵村蹬去了。祝永达眼望着赵烈梅的背影消失在薄薄的雾霭中。这女人对他太好了,确实是太好了。她这种不求回报的爱,使他一辈子都会负疚,她对他的痴qíng使他觉得活着无比美好,人生无比美好。如果人世间没有赵烈梅这样的女人,不光是男人的缺憾,就连男人头顶上的天也会缺了一方的。女人啊女人,当女人狂热地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不要说海枯石烂心不变了,这爱就像用刀子刻在了她的心上,要挖去那个爱字,除非把她的心摘下来,叫她死。这就是感qíng!赵烈梅的这份感qíng使祝永达觉得温暖无比,也十分痛苦。祝永达用十分感激的目光看赵烈梅时才发觉,也许因为爱,使赵烈梅像得到雨水滋润的chūn天一样变得更美了,她是他走到天尽头也不可能忘记的一个最好的女人。祝永达不由得热泪盈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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