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_冯积岐【完结】(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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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名字?”

  “祝永达。”

  “住址?”

  “西水市凤山县南堡乡松陵村三组。”

  “年龄?”

  “三十九岁。”

  “进城gān什么来了?”

  “打工。”

  “为什么不办暂住证?”

  “不知道还要暂住证。”

  “你妈的×,你知道啥?”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不要出口伤人。”

  “罚款二百元。”

  “为啥要罚款?”

  “嘴还硬?不想jiāo罚款?那好,现在就送你回去。”

  瘦高个子来拽祝永达走。祝永达不知道把他又要弄到哪里去。他已听说,来到这儿,你不jiāo罚款就要挨打。假如这些人把他弄到什么地方饱打一顿,吃了皮ròu之苦不说,在西水市怎么呆下去?祝永达咬了咬牙,说他jiāo罚款。

  jiāo了罚款以后,祝永达被释放了。当天,他到渭水派出所去办了暂住证。

  来到西水市还不到一个月,历经了几件使他痛心疾首或愤愤不平的事qíng。他深深感到,庄稼人要到这个城市来吃苦卖力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更加佩服马秀萍了,他想,马秀萍肯定也是吃过不少苦头的。这个城市不会对马秀萍那么偏爱那么友善。他一定要挺住,gān出点名堂来。他坚信,有白享的福,没有白受的苦。

  在西水市游转了两天,祝永达发觉用架子车给用户送蜂窝煤这个活儿适合他gān。这是一个力气活,很累,很脏。他询问了拉运煤块的民工,只要肯出力一天可以挣十五六块钱。脏和累他都不怕,gān这活儿最大的好处是:不愁要不来工钱,而且是自己支配自己,gān多了多得,gān少了少得。于是,他租了一辆架子车,gān起了拉蜂窝煤的工作。

  煤厂门前是一面小坡。每一次,当祝永达将一车蜂窝煤从小坡拉上去的时候就大汗淋漓了。他弯着腰,任凭绳索向肩胛上的ròu里勒,他的目光只能看见脚底下那一坨子,只能看见从脸庞上滴下来的汗珠。他像牛一样“呼哧呼哧”地喘着气。他默默地计算了一下,他每天足足要走八十里路,将煤块送到用户家中,再给人家端上楼房。城里人在睡梦中,他就起来了;城里人已上了chuáng,他还在回去的路上。

  他租住的地方离煤厂不远,住在六七个平方米的油毛毡棚子里。没有chuáng,他从煤场上捡来几张稻糙笆子铺在地板上,每天晚上,就在那稻糙笆子上睡觉。入冬已深,他身上的热量抵不住水泥地板那张冰凉冰凉的嘴巴的吸吮,半夜里,常常被冻醒,一旦醒来,他蹲在地板上,看着表qíng冷漠的黑夜和从油毡棚的破dòng中向里窥视的冷风再也无法入睡了。他想起了父母亲,大概老人们正在念叨着自己。他想起了赵烈梅,也许,这个闲不住的女人到砖厂给人家搬砖头去了。想来想去的,黎明时分,才有了睡意。

  那天,下了一层薄雪,天气特别冷,他就老早收了工,钻进了被窝。躺下没多久,他肚子疼得不行,急忙上厕所。厕所距离他住的地方足足有三百米,他急急地进了厕所,蹲下去解手,刚解完手,进了房间,肚子又疼开了,他又去跑厕所。一个晚上,他跑了十三次厕所。天亮时,浑身烫热,四肢无力,他病了。他叮咛自己,不能躺倒,千万不能躺倒。他咬着牙爬起来,踏着一jī爪厚的雪,到医院去开了些药片儿。

  在这间冰dòng似的房间里,祝永达躺了三天。躺在被窝里,他悄悄地流泪了。他想去找马秀萍,到现在,他还没有弄清马秀萍究竟是不是真的爱他。他看重的是感qíng,渴望得到的也是感qíng。庄稼人虽然大都是米面夫妻,可是,艰难的日子把他们拧在了一起,他们就是三天吵一次嘴也罢,很少分心。有些夫妻过了几十年,不仅脾气相投了,连长相也相似了。他希望能和马秀萍建立深深的感qíng。可是,他又想,一个年龄比他小得多的女孩儿为什么要爱上他呢?他值得人家爱吗?他有打动女孩儿的魅力吗?他的存在是不是马秀萍的荣耀和自豪?马秀萍是不是和他逢场作戏?马秀萍说她爱他的话有几成的真实xing呢?他从书本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女人是最会说谎的动物。他没有那种体验,就很难相信。也许,这句话是针对城里的女人说的。庄稼人的女孩儿是绝不会哄人的,尤其是关中西府的女孩儿,心实得跟锤子夯过一样。他觉得,他没有必要怀疑马秀萍。可是,目下,他处于这种境况,就愈加自卑了,他是一个失败者,可以说是一无所有。马秀萍一旦看见他这般模样,将怎么想呢?他思来想去,断了去找马秀萍的念头。三天来他没有很好地吃一顿饭,那扯面寡味而难以下咽,为填肚子,他硬向嘴里塞。即使他病倒了,也舍不得多花一分钱买些可口的饭菜。三天以后,高烧退了,他又爬起来去拉煤。

  身体虚弱的祝永达动不动就是一身虚汗,一架子车煤从门前的小坡拉上去,要歇几次。他咬着牙,双手紧把着架子车辕,脚板紧抠住路面,那生硬的路面一把大手似的故意将他向后推,他艰难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动着。他不能再拉短途了,短途要一趟一趟地将煤块端上楼,那是很耗费力气的。他只拉长途,拉长途回来还有喘气的间隙。那天晌午,他将一车煤拉向民庆路时已是十二点了。四百块煤要送到六楼去。如果他的身体没有病,一趟就提一百块,现在,他一趟提六七十块也觉得心慌气短。他已向六楼跑了五趟,觉得心跳得厉害,眼前头一阵一阵发黑。最后一趟,他将剩下的七十五块煤全部垒上提着向六楼上,上到了五楼,他抬头一看那楼梯,忽然觉得那楼梯在旋转,旋转着向他扑过来了,整个楼房也在颤动,他恶心极了。他一脚踏上一级台阶,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背去了,他极力要稳住自己,赶紧向前倾。他向前一扑,便跌倒在楼梯上了,手中的煤块自然摔掉了。他从楼梯上滚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祝永达苏醒后,发觉自己躺在医院里的病chuáng上。输液瓶里的液体悄无声息地点滴着。房间里空无一人。他在极力回想自己怎么到了这个地方,是谁把他弄到这个地方的,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头脑里是一片空白。扫视了病房一眼,他明白,自己是躺在抢救室里。他什么也不想了,闭上了眼睛。他困倦极了。

  当祝永达睁开眼睛时,只见chuáng头柜上放着苹果、饼gān、罐头和奶粉。马秀萍坐在chuáng跟前的小凳子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就不想想,你咋到这儿来的?”

  “想不起来了。”

  “是我把你弄到这儿来的,你知道吗?”

  “是你……”

  “我就住在你送煤的那个五楼。”

  “啊?原来……”

  祝永达将头转过去,他的眼睛在发cháo。

  “永达哥!”

  马秀萍拉住了祝永达的一只手。祝永达的手十分粗糙,虎口上裂开了口子,手上的纹路被煤染得清晰可辨,手掌里结着老茧。他的胡子没有刮,脸上毛毛糙糙的,面容比实际年龄老得多。马秀萍低头垂泪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祝永达从马秀萍手中抽出来了,只对她一瞥:“我这样子很丑,得是?是不是很同qíng我?”

  “你呀,病倒了,还这么要qiáng?好好养病吧。”

  马秀萍削了一个苹果,再用刀子削成小片儿,给祝永达。祝永达眼睛眨了眨,鼻管里尽管很酸,也没有让眼泪涌出一滴半点来。他从马秀萍手中接过苹果,大嚼大咽。

  祝永达在病chuáng上躺了七天,马秀萍在病房里守了七天。祝永达临出院那天,马秀萍给他买了一件皮夹克,一件毛衣,一条裤子。祝永达不穿马秀萍给他买的毛衣,他非要穿自己的那件毛衣和赵烈梅给他织的那件毛背心。马秀萍说:“你那毛衣和毛背心我早就扔了。”祝永达说:“不行不行,扔了也得找回来。”他没有给马秀萍说毛背心是赵烈梅送给他的,他只是说非要找回来不可,马秀萍一看他那急不可待的样子,吭地笑了:“毛衣和毛背心叫汗湿成硬板板了,我叫人去洗,还没有gān。”祝永达这才穿上了马秀萍给他买的那一身新衣服。一出医院,祝永达就要走。

  “还要去拉煤?”

  “拉煤有啥不好?咱是庄稼人,有的是力气,自己挣钱自己花。”

  “留下来,留下来在制鞋厂里gān。”

  祝永达摇摇头:“我不想受制于老板,人一当老板心就黑了。”

  马秀萍又笑了:“偏见。你不是也当过松陵村的老板吗?我看你心就不黑。留下来,帮我搞管理,咋样?”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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