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_冯积岐【完结】(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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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开院门,乖觉的小狗扑过来在田广荣的裤管上亲昵地嗅来嗅去,田广荣一脚将狗踢出去了,小狗尖叫一声,蹲在远处惊恐不安地看着主人进了房间。田广荣打开了一瓶西凤酒,独自gān抿着,抿了几口,他抬眼一看,镜框里的马秀萍在他眼前头摇头晃脑,他定睛看时马秀萍眉毛挽在一起,双眼瞪着他:“咋啦?田广荣,你还想愚弄我?问问你自己,这一辈子造了多少孽?”田广荣一把从墙上抓下来那个小镜框,举起来,一只手高高地举起来,却没有摔,镜子缓缓地落下来了。他一只手捏住镜框,用衣服袖子小心翼翼地揩了揩镜框上的尘埃,仔细地端详着马秀萍,暗自叫道:秀儿呀,我的秀儿!心里一酸,几滴眼泪涌出来,镜框里的玻璃被打湿了。他托起镜框又去墙上挂,似乎那镜框太有分量了,他举不动,不知怎么的,手一松,镜框掉在了脚地。他低头看时,镜框中的马秀萍支离破碎了。

  “老田,我问你话哩!你说娃现在在哪搭?”

  “在人家的被窝里,你说在哪搭?”

  “你咋能这样描画女儿?”

  “你叫我咋说呀?她现在就睡在祝永达的怀里。”

  “你不要胡说了,娃把永达叫叔哩。”

  “就是叫爷,和永达睡觉有啥不相gān?你信不信?”

  “不,不,秀儿不会这么糊涂。”

  薛翠芳嚷嚷着要下炕去找马秀萍。

  田广荣说:“睡觉吧,你现在去,小心祝永达把你的腿打断了。”

  田广荣并没有拦薛翠芳。薛翠芳下了炕在院子里犹豫了一会儿,拉开了院门。快步走到祝永达家的院门前,薛翠芳用手一推,院门紧关着,她不知怎么是好。夜静得跟石头一样,街道上漆黑如炭,风在树叶间骚动不安。她抬起手抓住了铁门环,却没有摇动,一股凉飕飕的铁的感觉从她的手心里向身体上的每一处传送,她的心里发凉了,身体发凉了,似乎看见,站在院门内的马秀萍用冷冰冰的目光在质问她:半夜了,你这是gān啥哩?薛翠芳松开了门环,撒开腿向家中走,她的脚步声像黑油罐那么黑,像黑油罐那么亮。她被自己的脚步声吓住了,不敢回头望。她用肩头撞开掩着的院门,几乎是扑进去的。

  进了房间,上了炕,她还在颤抖。

  黎明,院子里刚举起一点亮光薛翠芳就起来了,她洗罢脸,连院子也没扫就去祝义和家里了。到了祝家的院门口,她一推,院门还关着。她听见院子里已经有了脚步走动声,就站在院门外边等待。没等多长时间,祝义和拉开了院门,她连招呼也没打,一脚跨进了门。

  进了门,薛翠芳“秀儿秀儿”地大声叫着。吕桂香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喊叫,赶紧从灶房里出来了,她一看是薛翠芳就笑脸相迎:“你来了。秀萍昨日个回来没回家里去,她说今早上要回去看你,”吕桂香特别qiáng调了一下,“她昨晚上和我睡在一块儿。”吕桂香把薛翠芳领进了房间。马秀萍还没有醒来,吕桂香给薛翠芳摆了个眼,薛翠芳坐在了炕沿,吕桂香轻手轻脚地出去了。薛翠芳深qíng地看着女儿的睡态:马秀萍平躺着,一条胳膊放在被子外面,乌黑亮泽的头发堆在枕头边,面部的线条十分明朗,她似乎睡得很浅,仿佛是在闭着眼睛思考什么,浓密的眉毛不太舒展,那一缕忧郁胭脂一样淡淡地敷在脸上。薛翠芳从女儿的脸庞上捕捉到的是成熟和沉静是紧张和疲倦。她将女儿的那条胳膊放进了被窝里,马秀萍没有动。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叫了一声:“秀儿。”马秀萍睁开眼,对她只一瞥,又合上了。她说:“秀儿,你得是还在睡梦里?”马秀萍将胳膊从被窝里取出来了:“我灵醒着哩,妈。”薛翠芳又挪了挪屁股向女儿靠近了一点。马秀萍睡在被窝里说:“妈,你好吗?”“好,好着哩。”“你咋知道我回来的?”“你以为你能把妈哄了?”马秀萍笑了:“我咋能哄妈呢?”“你回来了,就要回到家里来。”马秀萍翻身起来了:“家?我有家吗?家在哪搭?”“这女子?你咋没有家?”马秀萍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那是你和田广荣的家,不是我的家。”马秀萍穿好衣服下了炕。薛翠芳愣住了,女儿说话的口气不对头,倔倔的,她坐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

  吕桂香将洗脸水端进了房间,她对薛翠芳说:“今日个早晨天气凉,你坐在炕上去说话。”薛翠芳摇摇头:“不了不了,我坐一会儿就走了。”吕桂香说:“几年不见了,见了面咋能就走了呢?”薛翠芳说:“我看秀儿烦我。”吕桂香说:“你怕是多心了,秀萍,你给你妈说,叫她上炕去。”马秀萍从吕桂香手中接过洗脸盆:“你去忙活吧,妈。”薛翠芳一听,马秀萍将吕桂香叫妈,她忽地站起来了。吕桂香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马秀萍把双手浸在热水中,她在墙上那面大镜子中端详着自己。薛翠芳就站在她的身后。镜子里映出了母亲有点憔悴的脸庞,她的鬓角有了几根白发。马秀萍静静地看着镜子:“我要和永达结婚了。”“这咋能行呢?”薛翠芳的声音是从她的身后传过来的。马秀萍洗毕脸转过了身,她拉开包儿取出了护肤霜:“妈,你说咋不能?”薛翠芳说:“永达要比你大一轮子哩(十二岁)。”马秀萍说:“田广荣比你大多少,比一轮子还多三四岁吧?”薛翠芳无话可说了,如果她要说,你该把祝永达叫叔的,那么,女儿有可能会说,没见你把田广荣叫过叔;如果她要说,永达是二婚头,女儿可能会说,那田广荣呢?田广荣算几婚头?当然,这都不是马秀萍的理由,她的理由只有一条:“我爱祝永达。”薛翠芳说:“你爱上谁,妈也管不了你,妈是说,活人过日子和爱是两回事。”“妈,你就不要cao心我以后的活人过日子了。”薛翠芳抱怨道:“你回来了,就要回到家里来。你走后,你爸到处找你,到省城,到西水市,找了个遍,没见你的人影儿,你爸愁得整天唉声叹气。”马秀萍说:“你不要再说田广荣了,你再说一声他,你就走人。”马秀萍说出的话儿不平整,有棱有角的。薛翠芳至今不明白,女儿为什么突然间不接纳田广荣?为什么对田广荣如此无qíng?薛翠芳说:“你不叫我说,我就不说。”薛翠芳觉得自己太冤枉了,为这个女儿,马生奇险些要了她的命,她为女儿cao碎了心,女儿竟然对她是这样?她看着马秀萍,眼泪涌出了眼眶。马秀萍放下了梳头的梳子,又把双手浸在了热水中。弯下腰一动也没动让温吞吞的水在她的手指间流动。她抬起眼睛在镜子中看着伤心落泪的母亲看着母亲有点紧张的面孔,她拧出毛巾,擦了擦脸,回过身来,坐在母亲的身旁,拉住了她的一只手:“妈,你不要这样嘛,等我和永达结了婚,把你接到西水市去,叫你过清闲日子。”薛翠芳说:“不要说那么远的话了,跟妈回去吧。”马秀萍说:“我会回去的。我还想好好地看一看那个院子。”

  母女俩正说着话,祝永达在屋外“秀萍秀萍”地叫着进来了。见到薛翠芳,祝永达第一次觉得有点别扭,竟然不知道称呼什么。薛翠芳打量了几眼祝永达:“永达,你的本事不小啊,啥时候学会了骗人?把秀萍哄到手了。”祝永达笑了:“不是哄,是缘分。”薛翠芳说:“狗屁缘分,我不信,你肯定是连哄带骗地把我女儿拐去的。”祝永达说:“就算是这样吧。”马秀萍说:“永达,不要说淡话了,快叫姨(岳母)。”祝永达脸红了,他仿佛才意识到,她和秀萍的结合将要改变他和薛翠芳之间的伦理关系了,他当村支书那几年,见了薛翠芳嫂子长嫂子短地叫,现在,他怎么能把大他八九岁的女人叫姨呢?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叫了一声姨。

  吕桂香将早饭端来了,她挽留薛翠芳吃饭,薛翠芳不吃,她摆着手向屋外走。吕桂香撵到了院子里,也没撵上,薛翠芳几乎是落荒而逃了。

  吃早饭时,薛翠芳告诉田广荣,马秀萍要和祝永达结婚了。田广荣问道:“啥时候?”薛翠芳说:“大概在五一节。”田广荣说:“过两天,你到县城去给娃买嫁妆,买丰盛些。”薛翠芳惊愕了:“你qíng愿这婚事?”田广荣说:“你以为我不qíng愿?只有五牛不通的瓷锤子才会拦人家娃的。”经过一个晚上反复地琢磨,田广荣想通了。薛翠芳说:“我就是不qíng愿,我家秀儿是漂漂亮亮的一个huáng花闺女,祝永达算个啥?四十二三了,还是个二婚头。”田广荣说:“女人见识,全是女人见识,人和人的关系是会改变的,你就不觉得这是件好事吗?我六十二三了,在松陵村还能gān几天?就凭祝万良和田水祥把松陵村的事能gān得动?他们都不行,松陵村到头来还是祝永达的天下,咱和祝家结亲有啥不好?”田广荣比薛翠芳想得多,想得透彻,他从祝永达和马秀萍的婚姻中看到的是另一种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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