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永达将相册翻过去几面,正在注视着他们的结婚照,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一听,是马秀萍。马秀萍说,她晚上可能要回来得晚一点,叫他自己安排晚饭,不要等她。他放下了听筒,无心再看那相册了。
马秀萍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她打开门,换了拖鞋,进了卧室。祝永达坐在沙发上正在翻看一本杂志。
“叫你久等了。”
马秀萍这一句客客气气的话竟然使祝永达无法对答,他愣在那儿没有动。在他的意念中,夫妻毕竟七天没在一起了,两个一见面肯定会同时扑向彼此,或者,彼此都是一种企盼渴望的神qíng。看来,他是想得太美妙了。
“我去冲个澡。”
马秀萍进了卫生间。祝永达放下了杂志,上了chuáng。猛然间,他觉得,他不是回到了家,而是来亲戚家做客,或者说,是和马秀萍来谈一笔生意。他心里一刹那间灰暗了。
半个小时后,马秀萍从卫生间出来了。
“你洗毕澡,咋不把浴缸冲一下?”
“我忘了。”
一见面,马秀萍就责备他。祝永达也没有在乎,不是他觉得理亏,他没有心思去在乎。未结婚时,祝永达就感觉到了,马秀萍已经有了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在细节处很注意很讲究,而他依旧是农村人的做派。有时候,抽毕烟就忘记了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而是丢在了地板上;进了门,不换拖鞋也是常有的事qíng。马秀萍吃饭时总要坐在饭桌前,而他端一碗面条坐在沙发上去吃,觉得舒服自在。这些小事虽然没有伤及感qíng,祝永达总觉得疙疙瘩瘩的。当然,他可以注意这些小事小节。可是,要叫他很城市,恐怕是很难的。
“睡吧。”
“睡。”
“我困得很。”马秀萍的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他今晚,她不需要他。
祝永达动手去关灯。
“还没躺下,急着关灯gān啥?”
祝永达将手收回去了。一年前,他们毫无顾忌地脱得一丝不挂,在白灿灿的灯光下翻云覆雨,尽qíng做爱。可是,现在,祝永达不能当着马秀萍的面脱衣服了,他关了灯,是为了黑地里脱下衣服。他怕什么呢?怕马秀萍目击到他的luǒ体?是他羞怯,还是自卑?还是讨厌?为什么在妻子面前对他的ròu身子自卑呢?如果说,讨厌她,为什么还和她做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什么。
马秀萍穿着睡衣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祝永达也背过身去,脱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他穿上睡衣睡不着。
台灯是马秀萍关掉的。房间里跌入了黑暗之中。两个人都静静地躺着,都不说什么,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都很粗。祝永达将手伸进了马秀萍的被窝,毕竟是七天没同房了。马秀萍没有动。想我吗?话到了嘴边,祝永达咽回去了。他什么也不说,撩起被子,钻进了马秀萍被窝里。他是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在自己的女人身旁,何必那么客气那么礼貌那么虚伪呢?他将平躺着的马秀萍向他跟前一揽,抱住了她,在她的脸上吻着。马秀萍一动也没动,他动手去抹她的内裤,她拨回去了他的手,自己抹下了内裤,他翻身趴上了她的身体。他示意她搂住他的腰,她摇摇头,表示不。他还没有进去就早泄了。马秀萍开开了灯,下了chuáng,去了卫生间,又把自己冲洗了一遍。祝永达重新钻进了被窝,他觉得,他不是和自己的女人做爱,而是在qiángjian一个xing冷淡者,他极其懊丧。
“萍儿,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你说是不是?”祝永达为自己的失败辩解:“是我太想你了。”
“不是太想吧,”马秀萍笑了一声,“是不是觉得我脏?”
“不!不是那样的!”
祝永达叫出了声。他最怕触动的就是那个,竭力要忘却的就是那个,马秀萍偏偏提起了那件事。
“看你?喊叫什么?不是那样就好。”马秀萍再一次说,“睡觉吧,好不好?”
“睡。”
两个人还是睡不着。
祝永达扳了扳马秀萍的肩膀。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祝永达gān巴巴地说。
“想。”
“我想看见你,想亲你,想搂抱你。”
“我也是。”
“我永远爱你,爱你一辈子。”
“我也是。”
祝永达笑了。
马秀萍也笑了。
他们都在笑自己。这哪里是在说qíng话?他们简直是在背诵电视剧本里最拙劣的台词。
两个人钻在各自的被窝里,各想各的心思。祝永达觉得,马秀萍太厉害了,她把他心中的坏想头看穿了。他确实是嫌弃马秀萍,尽管他说服自己,还是说服不了。他甚至怀疑是马秀萍主动给田广荣抹下裤子的。他以为,女人是最经不住诱惑的,女人的天xing就是贪欢,马秀萍不会是个例外。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发痛。马秀萍触摸到了祝永达心中的暗角,窥视到了他的虚伪。祝永达的虚伪和田广荣的虚伪没有两样:嘴上那样说,心里不那样想。这不是朴朴实实的庄稼人所具有的品质。马秀萍为祝永达而害羞,而难过。她真没看出祝永达会有这种坏毛病。可是,她宽容了他。假如他不虚伪,不装样子,怎么办呢?给她挑明,说她脏?也许,他有他的难言之苦。马秀萍想着想着,偷偷地流泪了……
其实,矛盾是一点一点积累的。
两个人不仅仅是感qíng上疏远了,在为人处事方面,也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冲突。
祝永达去车间里检查生产,新来的女工不知道他是gān什么的。他就问那女工:“你们的老板对你们怎么样?”那女工一边gān活儿一边说:“不咋样。”“好,还是坏?”那女工抬起头看了祝永达一眼:“老板心黑得很,比资本家还心黑。”祝永达说:“她咋心黑?”女工说:“我们一天gān十个小时也完成不了定额。”祝永达就将那女工的话说给了马秀萍,马秀萍说:“好啊,在她们眼里,老板心黑,就说明,老板的管理没有疏漏,谁也偷不了懒。”祝永达却不这么看,他说:“是不是把定额给调整一下?”马秀萍说:“不行,企业嘛,就是要效益,要钱。”祝永达说:“我们当然是要钱,我们也要要人,要有人气。”马秀萍说:“工厂不是慈善机构,谁嫌不人气,就别gān了。”祝永达说:“是不是办企业做生意的都是这么心黑?”马秀萍说:“你错了,这不是心黑,这是管理,是制度,是企业文明。”祝永达说:“从工人身上榨取利润,还谈文明?算了吧,”两个人直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说不服谁。
那是在一个极其炽热的夏天。一个轧鞋垫子的女工由于完不成定额,每天晚上都要加班,连续gān了七个晚上,那个女工终于晕倒在车间里了。那个女工住进了医院,马秀萍也去看望过。可是,当那女工出院后,马秀萍将那女工开除了,原因是,她的身体适应不了这工作。当天晚上,祝永达和马秀萍在家里大吵了一场。马秀萍的做法使祝永达很愤慨,他质问马秀萍:“你这样做,还算人吗?”马秀萍说:“我开办的是工厂,不是养老院,全西水市的老弱病残我养不起。”马秀萍的理由很充足:她给那女工付了住院费,还多给了她两个月工资,她做到仁至义尽了。在祝永达看来,马秀萍变了,她只知道效益,只知道钱,没有德行可言了。他和她无法辩清道理。况且,她是厂长,她有权,她说了算,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不顶啥。他一气之下,下了楼。
在街道上逛了一圈,祝永达来到了一个卖西瓜的摊子跟前,他要了半个西瓜,一口气将五斤西瓜吃完了,当他掏钱时才发觉,他换了衣服,没带钱。他给卖西瓜的说,他回去取钱。卖西瓜的是一个满脸横ròu的年轻人,他瞅了祝永达一眼,说:“不行。”祝永达说:“我是红旗制鞋厂的,就在红旗路,三块钱么,不会欠你的。”满脸横ròu说:“你没钱就敢吃我的西瓜?”祝永达说:“不是我没钱。”满脸横ròu说:“少废话,开钱。”祝永达满脸通红,他将身上的汗衫脱下说:“我把这衣服押在这儿,回去取钱。”满脸横ròu说:“谁要你的破衣服?算了,你没钱,就从我的裤裆下钻过去。”满脸横ròu叉开了双腿。满脸横ròu摆出的这姿势一下子将祝永达激怒了。祝永达走到满脸横ròu跟前,照准他的腿膝盖就是一脚,满脸横ròu痛叫一声,扑跪在地了。其他三个卖西瓜的一看,扑过来,将祝永达围在了中间,拳打脚踢,一直将他打得不省人事。他在医院里躺了三个礼拜,还没有恢复。为三块钱,他吃了大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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