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_凌力【完结】(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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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的地点就选在了庙会。
封四爷领着他们弟兄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时候,天福和天禄一直照应着小师弟,生怕他挤丢了。天寿也紧紧地跟着大哥,还不时像孩子那样拽着天福的衣角。
走上大王神殿前的丹墀,四个比人还高的空心铁香炉一字横排,里面的香烛和纸钱纸枷烧得极旺,香气烟气弥漫一片,把来烧香的人们都笼罩在淡青色的迷雾中。封四爷要他们停在铁香炉后面,自己先进大王殿里走了一圈,回来笑眯眯地说: 来了,那姐儿俩是跟着她们的大姐来烧香逛庙会的。她们的大姐已经向huáng元帅大王请了面纸枷,给她的独子戴上了,你们看,她们正陪着孩子跪拜大王呢!
凡带孩子来烧香的,都要到庙祝那里去买一面纸枷把孩子枷上,意思是承认孩子有罪,理应受到三灾六病五痨七伤的惩罚;再领孩子到huáng元帅大王神像前跪拜许愿后,将纸枷一烧,罪孽和灾病全消,孩子将终生受神的保佑。
透过浓重的烟雾,他们果然看到三个女子和一个小男孩在神像前跪拜,只是背影,看不出究竟。天禄小声问天寿: 你看她们跟大香小香有没有点儿像? 天寿gān巴巴地说: 不知道。 天福说: 她们一会儿来这边铁香炉烧纸枷,就能看清楚了。 封四爷说: 远远地看看罢了,千万别借故上前搭话,让人家当你们不正经! 天福笑着挠挠头,天禄用手扒着嘴角和眼角一吐舌头,对天寿做了个鬼脸。
那边姐儿仨擎着香,围护着颈戴纸枷的孩子,慢慢朝铁香炉走过来。天福天禄哥儿俩目不转睛地盯着看,生怕漏掉什么细节。天禄悄声问: 她们谁是大姐谁是小妹? 封四爷笑着小声回答: 大姐不相gān,穿水红裙的二姐说给天福,穿鹦哥绿衫的三妹说给天禄,相看仔细了。
天禄觉得有些心慌,这三妹娇小玲珑,但跟小香毫无相像之处。他悄悄地说: 师弟,你看怎么样?能中意吗? 没听到天寿回答,天禄才收回目光,扭过头看时,哪里还有小师弟的影子!天禄心里咯噔一跳,顿时预感到不对头,反身就喊叫起来: 天寿!师弟!
庙会上人如cháo涌,嘈杂喧闹,天寿要是不回答,想找到他岂非大海捞针?
天福也慌了,说: 赶快去找吧,丢了师弟回去怎么向师傅jiāo代! 两人转身要走,封四爷一把拉住说: 着什么急呀,他那么大个人,又不笨,哪里会跑丢呢,大约是去解手了。你们倒说说,相中了没有?
天福天禄哥儿俩一对视,苦笑着说: 先找师弟吧,找着师弟再说别的。
谁想到,就在他们相亲的这一天,英夷的大兵头义律等不及清廷的回音,便号令英夷大兵船大洋pào北上,攻打虎门pào台,水师提督关天培殉国;次日攻打乌涌pào台,又有提督时福等六百多官兵阵亡!
消息传到广州,一片骚动,跟着就是店铺罢市,居民家家闭户,城厢内外,成千上万迁移搬运的人群把道路都塞满了,以致担夫索重价,船户获厚利。城中街衢里巷也各设壮勇防守,画角之声通宵达旦,既怕英夷攻城,更怕土匪趁机打劫。这种时候,天寿失踪越发令人担心,寻找起来也就格外困难了。
第三日,京师的圣旨下到广州:朝廷下诏对英夷宣战。特任命皇侄奕山为靖逆将军,隆文、杨芳为参赞大臣,赴广州办理剿夷事务,原任钦差大臣琦善革职待命。
这道圣旨,虽然只是朝廷对腊月里大角沙角pào台失陷的反应,倒也使广州人心稍定。主战的林大人革职不过五个月,主和的琦侯爷也给革了职,战和局面又为之一变。但此时英夷已从伶仃洋步步进bī珠江口,越来越接近广州城,而广州城内,琦侯爷革职、新钦差未到,各衙门不知听谁的号令,一时乱了章法。好在老将军杨芳日夜兼程,及时赶到广州,有这位功勋盖世、声威远扬的当朝名将坐镇,广州百姓好歹算吃了颗小小的定心丸。
对柳家父子师徒而言,这真是一桩喜讯:只要朝廷讲战,一切和约就都不作数,香港就牢牢靠靠地永属天朝,听泉居就牢牢靠靠地保住了!
可天寿知道这消息了吗?找到今天,甚至贴了寻人启事,师弟还是没影。天福那里有没有消息?天禄心里着急,应该去找师兄,好好商量个主意。
但今天,他必须去送一个人。
他得到天字码头去为琦侯爷送行。
昨天,他寻找天寿的时候,在街面上迎头遇上了琦侯爷的管家,管家竟主动上来跟他打招呼请安。他想琦侯爷革职待命,咱也不能墙倒众人推,也就客气地打千儿请安寒暄一番,说不几句,管家就急慌慌地小声说: 老弟jiāo游广、门路多,能不能给我荐个好差事?
天禄心里一咯噔,从眼角扫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说,鸟投林攀高枝也不能这么急吧?琦侯爷革职待命,兴许还会等来一个荣升的圣命,你上哪儿找后悔药吃去?
管家也嘻嘻笑着说: 你还不知道?又下来一道圣旨,说这琦侯爷因擅自割让香港和擅准通商之罪,立即革职锁拿,押解进京受审,家产查抄入官,明儿就要起解了!鲍鹏那小子也锁拿问罪,八成不得活了,看他还狂不狂!
天禄不等管家再说什么,扭头就走,心里乱纷纷的。
本来,在这之前,天禄已经被琦侯爷逐出府门了。按说他与琦侯爷之间也谈不上主仆之义。但在天禄心里,对这位曾经敢作敢为、屡闯乱子又屡有功绩的不可一世的朝廷重臣,有一份十分复杂的感qíng。
他是因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随鲍鹏来到府中的。琦侯爷来广州后与英夷打jiāo道,就靠的鲍鹏,很是信赖;天禄也就跟着沾光,给分派到外书房当差,既轻松自在,又能随意出入府门,还时常因人请托得不少外快。天禄对这些钱物虽然来者不拒,但也从不刻意钻营贪求。这也跟他对琦侯爷的看法一致,他不是那种搜刮钱财永无餍足的贪官,但官场上盛行的如炭敬冰敬节敬【炭敬冰敬节敬:当时官场中的一种贿赂行为。给人送钱,加一个好听的字眼,叫做什么敬或仪,冬天送钱叫炭敬,夏天送钱叫冰敬,年节送钱叫节敬,还有喜敬、妆敬、门敬、陪敬、菲敬等等名目,总称别敬,又叫别仪。】等等,大家都收他也收,不然他无法维持他的贵胄身份和朝廷大臣的体面。他当然没有林大人的cao守,但林大人是当世难得的数一数二的清官,琦侯爷没法比,也不必比。
琦侯爷待下人很严厉,府中有鞭刑笞刑对付出错的婢仆,下人也极少看到过主人的笑脸。但天禄例外。有两次,琦侯爷来到外书房,要天禄chuī笛陪他拍曲子【拍曲子:戏曲名词。昆剧授课时,师生围桌而坐,教师在桌上拍着板眼唱曲,学生跟着拍唱,称为 拍曲子 。后引申为所有拍着板眼清唱昆曲,都称拍曲子。】。他最喜欢的竟是《单刀会》里关羽的那段《驻马听》,他唱来很是入戏,尤其最后一句: 这端的是二十年前流不尽的英雄血! 高亢跌宕,余音缭绕,颇为慷慨激昂。无论是谁,在唱曲子的时候,脾气和心qíng都会很好。所以府里的人们都认为主人对天禄另眼看待。天禄当然也有几分知遇之感。
不管琦侯爷怎么官高爵显,出入煊赫,仆从如云,但天禄却看得出这位钦差大人总是愁绪满怀,而且十分孤独。以他充沛的jīng力、敢作敢为的xing子和不拘一格的作风,恐怕也难以完成皇上jiāo办的与英夷讲和的使命。这使得天禄在恨他对英夷一味迁就步步退让之余,又对他怀了好些同qíng。
天禄终于因演戏嘲讽事发,被琦侯爷逐出府门。他理应反目成仇才对,但每每想起被逐前那日的所见所闻,他又着实可怜旧主人。
那日演《jīng忠记》受伤,天禄由封四爷送回府中,管家和鲍鹏等人都来看望,慰问了几句。没想到当晚琦侯爷也来到外书房小院,第一次走进了天禄所住的耳房,先对房间的整洁和品位夸奖了一番,随后,仿佛不经意地随口问道:
你去票戏【票戏:戏曲术语。相传清初八旗子弟凭清廷所发 龙票 ,赴各地演唱子弟书,从事宣传,不取报酬;后来便把不取报酬的业余演员称为 票友 ,票友的同人组织称为 票房 ,票友演出称为 票戏 。】也不是一次了,怎么会挨打呢?
天禄说,这次演的是《jīng忠记》,看客qíng不自禁。
琦侯爷脸上有些不大自在,说: 《jīng忠记》里并没有你可演的角色。
天禄说,班子里大净病了,我临时串演秦桧。
琦侯爷脸色越加难看,又在努力压制,冷笑道: 莫非秦桧演得过于出色,才激起看客的忠义之心?
天禄垂了头没有做声。
这时他听到主人声音发颤地又问: 他们是不是知道你是我府中人,才 天禄赶忙抬头,想要否认,这一瞬间,他看到了琦侯爷眼睛里极其复杂的表qíng:痛苦、悲怆、愤懑、无奈、怀疑等等,那如同受伤猛shòu一样的绝望光芒,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
次日,便有广州士人络绎不绝地来为香港请愿,那qíng景竟如天禄初来广州时所见百姓往林大人处送颂牌、万民伞那样的攀辕一般热烈。不同的是请愿者的qíng:对林大人是一片敬重爱戴,对琦侯爷却是满腔怨愤。
接待来人就在外书房,在耳房养伤的天禄听得清清楚楚。他当然同qíng请愿的一方,但又不得不承认,琦侯爷自有他的道理。听着他jīng力充沛、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把请愿者对他的指责一一驳回,天禄不由得感叹:谁都有理,谁都没有不是,那弄成眼下这种局面,该怪谁?
琦侯爷在论争中始终坚持不懈:他作为钦差来广州就是要议和,要停止战争;割香港是英夷提出的停战条件之一,他只是代英夷将这些条件奏明朝廷,请朝廷定夺,他口头应允只是缓兵之计,并未在条约上签字盖印。那理直气壮,甚至有点不可一世的气概,来请愿的人驳他不倒,也拿他无可奈何。
傍晚,耳房里闷得待不住,前来探望的天寿搀扶着天禄到后花园透气。不料隔着蔷薇花篱,只见琦侯爷和他的小夫人竟在垂红亭小饮。天禄天寿不敢出声,便又听到了他们的jiāo谈。
这位小夫人,都说是琦侯爷来广州途中买来的良家女子,但天禄凭直感确信,她必定是风尘中人,一位身价不低的名jì。朝廷有明令:官员狎jì或纳jì都要受严惩甚至革职。尽管玩了花招儿,可琦侯爷竟敢娶她,令天禄佩服。
在小夫人面前,琦侯爷维持了整整一天的豪气没有了,喝了很多酒,不住地唉声叹气,说: 原以为革了少穆的职、平平英夷的气,再赔上一笔银子,也就把事了了。谁知英夷胃口这么大,条款一项比一项苛刻!不答应吧,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攻打广州,我这钦差岂不就是饭桶?一旦城破,项上首级难保哇!答应吧,朝廷内外必然大哗,皇上也饶不了我!
小夫人说: 你也该找本地官员商议商议。
琦侯爷叹道: 广州这地方,汉jian太多,这些要事决不可泄露出去,所以我只敢用直隶带来的白含章张殿元。再说,广州缴烟,虎门销烟,光彩都被少穆得去,我这个来讲和的还不照例要被人厌憎?今天这一整天不就是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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