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军商人维克格外活跃。他说,中国要是只不过自高自大,不去理会他也就是了,对任何外人没有损害。可是自大到拒绝整个世界,不承认贸易双方的平等,只出不进,就叫人不能容忍了!
当初,中国用茶叶、丝绸赚取了英国的大量金钱,维克的祖父和父亲,为了进入这个四亿人口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大市场,兴奋过,狂喜过,殚jīng竭虑地努力过,得到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的祖父最初的名言是: 如果四亿中国人的衬衣下摆只加长一英寸,我们曼彻斯特和利物浦的工厂就能忙上几十年!
他的父亲想像得更加具体: 哪怕中国人每人只使用一顶棉织睡帽,整个英格兰的所有工厂开足马力也供应不上!
但是,中国人不需要睡帽,很多人甚至不知道什么叫衬衣,呢绒和棉布打不开市场。老一辈人作过各种各样的努力,他们万里迢迢地往中国运来了钢制的刀叉餐具,运来了玻璃器皿,甚至运来了许多钢琴,可全都失败了,败得很惨,中国人不接受所有这一切。
维克最后既惊讶又得意地说了这么一个结句:
可他们却接受了鸦片!
他的得意是人所共知的,只是靠了鸦片贸易,中英贸易中的英国一方才由出超变成了入超,大量的白银流进了英国的银行。好半天只喝酒不做声的亨利这时忍不住说道:
那么,我们作战,也并非如口头上所说的为了国家的荣誉,为了正义,其实也是为了利益,为了金钱!
布鲁克船长道: 但这是国家利益!工厂不停产,工人不失业,每个英国家庭能喝午茶,每个英国孩子能喝牛奶吃jī蛋,这就是大英帝国的国家利益!绝不能让法国大革命那样可怕的悲剧在英国上演!作为皇家海军的每一个军人,维护国家利益是他的首要职责!
亨利不服,说: 那么中国政府禁鸦片,制止白银外流,不也是在维护他们的国家利益吗?
布鲁克船长傲然一笑: 不错!所以两国才会jiāo战!而qiáng胜弱败,是理所当然的事qíng!qiáng大者优秀者获胜,这世界才有希望!至于鸦片贸易,即使英国不去做,也会有别的国家去做,因为中国的官员需要靠它发财,中国的居民需要靠它享受和麻醉自己的神经--真是一个耽于安乐、不思进取的民族!我们为什么要把赚这一大笔钱的机会让给其他国家呢?要是法国发了这笔财,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太对了! 维克抚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笑道, 中国是一块味道绝佳的大牛排,眼红的人太多了,就得先下手为qiáng! 他转脸对亨利同qíng地说, 你的意思我懂,这场战争使许多无辜平民遭受了痛苦。我亲眼看到镇海城外一家居民,四个孩子被一颗pào弹打死,他们的父亲抱着他们的尸体差不多疯了,要投水自杀,幸亏被别人拼命拦住 唉,这是战争所不能免的惨痛。但是,这次战争,使广大的有四亿人口的大清帝国向欧洲打开大门,今后中国与欧洲间的jiāo往将比以前任何时期都繁密,那么这场战争还是值得的,我们也就感觉快慰了!
是的, 一直静听众人争论的年轻的传教士,神态庄严地说, 确实是这样的。大清帝国一旦打开了他的大门,不但在商业上对双方都有利,而且,在上帝的照临之下,能把他们从现在的堕落、黑暗、愚昧和封闭的地位中提升到真正的文明境界,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占全世界三分之一的人口,将对耶稣教传教士们的工作开门了!
亨利知道他们说的都对,他从小在家庭在学校受到的教育、他生活和工作的环境告诉他的就是这样的道理;但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站在天寿、天禄和那位失去四个孩子的父亲的立场上,所有这些又都那么残酷,那么不近qíng理,那么无法接受!
他心里的激烈矛盾和冲突找不到出路,使他万分痛苦,抓住一个小题目,骤然发泄了出来:
你说的不对!他们决不是堕落的、愚昧的!你们难道忘记了我们经历过的那些可敬的对手?你们难道忘了林则徐?忘了关天培、葛云飞、陈化成?还有一个多月前在乍浦守天尊庙的那些中国军人!只凭借不中用的劣等鸟铳,只靠了几堵残墙做掩护,使我们遭到开战以来最大的伤亡!他们并没有逃跑,他们战斗到火箭把天尊庙夷为平地而几乎全部阵亡!最后抓到的俘虏也全都是重伤员
布鲁克船长皱眉道: 我们当然不会忘记。我们的牌友汤林森上校就是在天尊庙阵亡的。但你不能否认,我们的对手中勇敢者是极少数,闻风溃逃、弃地不守却是我们天天月月遇到的。而且你也不能否认,即使是这些极少数的勇敢者的抵抗也毫无意义,血ròu之躯和大刀长矛鸟铳绝对敌不住我们的大pào和来复枪!我们大英帝国的胜利是必然的!
威廉又给亨利倒了一杯苹果酒,笑道: 我们能够征服印度,能够征服澳大利亚,能够征服非洲,我们就一定能够征服中国!
不!这不一样! 亨利如同自语,仿佛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什么问题,喃喃地说道, 你们不了解中国,不了解中国人!
威廉哈哈地笑着,说: 难道你了解中国,了解中国人?就算你会说几句中国话,你终究还是英国人,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军官!
他们的生存环境、他们的思维方式,确实和我们不同甚至相反,但他们是另一种文明,有他们的道德观念,他们的人生哲学以及他们的艺术,他们的诗歌、戏剧、音乐、绘画也并不比欧洲逊色,难道我们不该承认吗?
威廉大笑着打断亨利的话,说: 你总不至于称赞他们有仁爱宽恕的美德吧?你宠爱的中国人,这次差点儿要了你的命! 他说的是半个多月前,亨利因为写生离开医疗船走得过远,在一处小树林旁边被一群当地的乡勇抓住,头上挨了重重一棒子,昏死过去。六个小时以后,医疗船上的人找到他时,他浑身湿淋淋的,脚步踉跄地从树林里出来,刚走到众人面前便又摔倒,出现严重的脑震dàng症状,在医疗船上直躺到今天才算痊愈。
不错! 亨利非常执拗地盯着威廉的眼睛说, 如果有敌人到我的肯特郡的祖居杀人抢劫,我也会这样做! 他们本可以像对待敌人一样把我杀掉或是押解到他们的官府,那是能领到一大笔赏金的。可是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天尊庙一战幸存的伤员,我给他治疗过枪伤,他说服众人,把我放了
啊,怪不得呢! 威廉拖着长长的声调,半真半假地笑着说, 我们都奇怪你何以能够安然无恙地归来呢,那么你是投降了,还是出卖了自己呢?
亨利大怒,把整杯苹果酒一下子全泼在了威廉的脸上。威廉先是一愣,跟着就朝亨利扑过来,众人连忙一拥而上,劝的劝,拉的拉,维克和布鲁克船长把亨利拉出客厅,来到甲板上。
布鲁克船长说: 你喝醉了,说了这许多的醉话,让清凉的江风chuīchuī你,让你那个脑震dàng还未痊愈的脑袋瓜清醒清醒!
太阳已经偏西,一天的灼热也渐渐收敛,江风带着凉意,带着阵阵波涛声扑面盈怀。亨利自觉头脑仍是发涨,后悔刚才说的和做的都有些过分,他闭上了眼睛,想静一静。维克却嚷了起来:
天哪!难道是日食吗?快看呀!
人声嘈杂,客厅和船舱内的人都跑了出来。亨利睁眼,便觉得四周在渐渐变暗,太阳的光芒在渐渐减弱,平日不能bī视的那一团高高悬在空中的火球,此刻一点一点地被蚕食,终于剩下了弯弯的如同月牙儿似的一钩,天地之间顿时晦暗如huáng昏,亨利只觉得自己心头的那一团正义之火,也像这将被蚀尽的太阳一样,行将熄灭,但它能不能也如太阳那样蚀后复明,重新燃烧呢?
有谁能理解他?
日蚀方过,传令兵传来了英国全权大臣璞鼎查和海军陆军司令的命令,明天,公元一八四二年七月五日,编成一个先锋舰队、五个纵队的七十三艘舰艇和陆军四个旅七千人,将浩浩dàngdàng向西挺进,开始远征军对大清帝国的最致命的一击,发起计划周密的扬子江战役。
太夫人和夫人所乘的四舱带顶楼的大船缓缓南行,终于从视线中消失,一直硬挺着腰、脸上堆着笑的英兰,顿时散了架,竟像一只面口袋,软软地跌坐在地上,疲惫和劳累之色随即也就把笑意驱赶gān净了。
旁边的天寿不但不来扶,反而跟着也就地坐倒,还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老仆葛成和小厮青儿看着这姐弟俩不成体统的样子,哭笑不得,又不敢多嘴,只能互相望望而已。
姐弟俩垂头默坐片刻,还是天寿先打起jīng神,满眼怜惜地望着英兰,说: 姐,真正累苦了你了! 见英兰只是勉qiáng睁眼笑笑,又垂下眼帘,还微微地摇摇头,天寿不由得又添了一句, 要做一个贤妇可太不容易了!
听到这句比一般的赞美分外亲切和贴心的话,英兰唇角轻轻一动,带出一丝既苦涩又甜美的微笑。
上年冬天,大病初愈的天寿赶回山yīn葛家,才发现偌大的总兵府空空dàngdàng,只有几个护院守墓的兵丁,都是葛云飞生前的亲兵,不肯立刻散去,要守护将军英灵直到逆夷被剿灭。他们当然都认得这个在定海之战时寸步不离葛将军的小天寿,唏嘘感叹一番之后,告诉他,因为逆夷占了宁波,还不时四出骚扰,兵锋所至,近到余姚,离山yīn已是朝发夕至,qíng势十分危急。为使将军泉下安心,众人苦劝太夫人和夫人外出避难,离海边越远越好。正好夫人的亲妹子托人捎信,邀姐姐一家到她那里闲住散心,所以全家人都去了镇江。
天寿赶到镇江,姐弟重见,自然十分欢喜。很快天寿就发现,英兰已成为葛云飞去世后这个大家庭的管家婆了。
由于有舍命夺主尸的大功劳,英兰在姬妾辈中鹤立jī群,得着了二两月银的最高待遇。久病的夫人时不时地以 妹妹 相称,太夫人还一再表示,将嘱请地方官员上表朝廷,为英兰姐弟报请旌奖,不但天寿得正途出身为吏为官有望,英兰甚至能获皇恩封诰也说不定呢!这怎么不使英兰感激涕零!
英兰素来明敏果断,一旦进到这样的地位,家中的大小事务便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葛云飞的隆重的丧葬大礼要她cao持;遣散大部分姬妾家丁婢仆要她承担;由山yīn来镇江,从预备到起程以及途中起居饮食、到了住处的安置等等一应杂务,都要她全管;到镇江之后家务总揽就更是非她莫属了。
家务原本繁杂,英兰又十分认真,事无巨细,都不肯潦糙,极是耗神伤身。难怪天寿第一眼几乎认不出姐姐了:眼圈乌黑、皮肤发暗,消瘦又憔悴,仿佛老了十多岁。
听英兰不无骄傲地说起自己在家中当顶梁柱的qíng形,天寿不由得叹道: 戏里头大贤人都把享虚名而受实祸称作不智,姐姐你这简直的是无虚名还受实祸呀! 因为英兰所作所为,都须以夫人名义施行,好了是夫人持家有方,错了是英兰不听教训。至于英兰再三提及的太夫人的重要许诺,只要没到手,那就是虚的。
英兰对此却并不在意,笑着回答天寿说: 难道我空负才具,làng掷一生不成?能施展驰骋一番,不负将军昔日宠爱,也是乐事一桩! 天寿虽做不以为然状,心里又不得不感叹姐姐对姐夫的一片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