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想到谁?
瞿式耜可成?
唉,他自元年谪官,至今未起用,荐他难以获准。
那么金声、陈于阶
金声近日方擢监察御史,不妥;陈于阶乃老夫外甥,则更加不妥了 此事我记下,慢慢物色,总要得力才好。好不容易得了登州 哦,贤契陛见,圣意究竟如何?
孙元化又变得心事重重: 奏说增建pào台打造海船以备恢复四州之时,圣上频频点头称好,神色很是振作;提到需拨款项,圣上默默无语,不时手脚浮动,但见袍袖袍襟dàng漾不止,想来 后面的话不便出口,缩住了。
徐光启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半尺见方的木匣,打开给孙元化看,尽是gān人参: 圣上虑及国用军饷不足,特地命将万历年间储存下来的辽东人参到市上发卖,朝臣多有认购。但总共也只卖得数万两。
孙元化十分惊诧,道: 竟然到了变卖家当的地步!破落户吗?
徐光启苍眉一扬,连忙制止: 不可如此说话! 突发的严厉使孙元化略感意外,徐光启自觉过分,沉默片刻,又说下去,但声音压低了许多: 日前礼部主客司郎中出缺,礼、吏二部共推尚相隆补官。圣上道: 主客司分掌诸蕃朝贡接待给赐之事,当简循良有礼之人。尚相隆因买茶不合意,打破家奴头脸,岂能掌主客司事? 吏、礼二部大臣无不惊愕,回来细访,果有此事。以为是言官密奏,但都察院缉事之人说道: 我辈钩察,皆关于钱粮重事,居家打骂奴仆,何从问之? 连诸内侍也都相顾惊诧,真不知如此细事何以上达圣聪?
孙元化懂得了老师的用意,仰望屋顶,似不经意地低声说: 陛见将毕之时,圣上忽然问我昨日饮酒没有,我说饮了;又问我同坐者谁?我答之以同在宁远的李、胡两幕僚;还问吃了什么菜,我只好一一奏上有油jī、烧鸭和猪肚。圣上便笑了,说: 一点不错,孙元化果然诚谨不欺!
师生二人好半天相对无言,四周一片沉寂。
这不行! 孙元化一下坐在椅子上,用力敲着扶手, 别人说什么我不管,pào台非建不可!大pào海船非造不可!刻不容缓! 咔吧 一声,扶手的云头木雕被他敲断了。
自然,当然,可是到哪里去弄这四十五万呢? 老头儿弹着自己宽阔发亮的前额,一筹莫展了。半晌,他迟疑地老话重提: 眼下最得圣上恩宠的,宫中自然是司礼监,朝中要属首辅周相了
我宁可去求告周相。 孙元化痛苦地蹙了蹙眉毛。
论才gān,论学识,周相可算一时之选,况且终究是士林中人,便与之jiāo往也不rǔ没你我,但凡亲友故旧有事相求,他都肯尽力。只是 徐光启打住了。孙元化完全明白:周延儒从不接待空手上门的亲友故旧。于是他口吃吃地说:
我这里 尚、尚有二千余两
徐光启摆摆手,牙痛似的苦着脸: 不。金银形迹过露。不如将你带来送我的貂皮、人参转赠他
老师! 孙元化站起来喊一声。
徐光启只管皱着灰白的双眉,唏嘘着,十分痛苦地往下说: 给他,全都给他! 这是我的主意,由我向主忏悔!主会理解我的苦心,原谅我的罪恶!
老师 孙元化心热鼻酸,忍不住想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师尊面前。
保尔!伊格那蒂欧斯! 汤若望兴奋地推门而入,红彤彤的脸上满是笑,手里举着那件铳规, 太好了!有了它,大pào能打出最大she程,还提高了准确度!这可是登州守军最要紧的秘密,千万别让对手得到!哈,这样一来,你的大pào,每一门都是最好的,无敌的! 他终于发现他的两位教友神色不对,这才收了笑容:
出了什么事?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徐光启庄重起立,蹒跚地走到神父面前跪倒,道: 神父,我要向你忏悔
不! 孙元化急忙在汤若望另一侧跪下,坚决地说, 是我的罪过,请听我忏悔,求主饶恕我!
舅,不能帮着说句话吗?我们登州拿这四十五万有正用! 吕烈不管说什么,都脱不掉那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形景儿,夹了一个鹌鹑蛋扔进嘴里。这是吕烈回家的第三天下午,舅舅下朝比往日早,不到未时已吃上了午饭。一家三口,舅舅上座,舅妈打横,吕烈下席,围着摆满菜肴的饭桌。其中有吕烈从小爱吃的烧鹌鹑和虎皮鹌鹑蛋,这两道菜一直是舅妈亲自下厨烧的。
自从吕烈日渐由千总、守备升到都司以后,当初对这个弃儒从军的外甥bào跳如雷的舅舅,也渐渐收起了旧日的严厉,变得越来越和蔼。此次吕烈回京到家,舅舅的慈爱可亲中,竟多了一分讨好,并再次提出要吕烈改姓徐,正式过继给无儿无女的舅父母,接续徐门的香烟。这一方面叫吕烈不大自在,另一方面又看出是个讨价还价的好机会,便审时度势地抛出四十五万的问题。看到舅舅那一本正经的瘦长脸上挤出来的尴尬的笑,吕烈的心不由得下沉了。
徐璜拿怀裆一角沾了沾胡须上的汤汁: 唉,我是风宪官,怎好过问兵部户部拨款事项?
舅母冯氏帮衬一句: 登州事总归关系烈儿,你不好去和兵科给事中促成一下?都是同僚
徐璜对妻子一板脸,斥道: 唗!妇道人家,不准胡乱cha嘴!国家大事,岂尔辈所能知!
冯氏立刻垂下眼低了头,再不敢出一声。
吕烈从小就替舅母抱不平。舅母的娘家在朝中很有权势,照常理,舅母应该压舅舅一头才对,可是自他记事起,就见舅母在舅舅面前像恶婆婆手下的童养媳一样受气。如今二人都已年过半百,舅舅的气焰倒更盛了!真不知关了门放下窗的闺房之中,他俩怎么处怎么过怎么上炕!
舅妈你请。 吕烈有意站起身,恭敬地用匙子敬上舅母一块烧鸭腿。舅舅装作没看见,这叫吕烈忍不住想替舅母 报仇 。他眼珠一转,故意淡然道:
舅舅身为天子耳目,专职纠劾百司,凡贪恶小人均在被纠之列。别的不说,前朝东林杨涟、左光斗二公,因忤魏忠贤罹祸,乃君子也,而舅舅其时竟也纠劾之,何故?
徐璜一时神色有些沮丧,仿佛痛悔前非,半晌才说: 此话也难讲了。一时有一时之君子,一时有一时之小人。前朝我居言路时,举朝皆骂杨涟、左光斗诸人,我自纠小人耳。如今看起来,却是两个君子。 他摇头叹息不止。
君子小人不分,是非随风而动毫无定见,居然荣升佥都御史!也不知当初怎么心血来cháo,写出有名的 何官非爱钱之人 的奏本!吕烈心里冷笑,搅动着碗里的汤,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言官贵直。周延儒将起时,言官多半阻止。舅舅也说他软美柔佞不堪重用,却又推举他入阁,算什么道理?
我说你阅世浅,果然。 徐璜索xing放下筷子,耐心教导外甥, 彼羽翼已成,明知必不能遏而故意阻之,徒留他日隐患,不如玉成。此即古人所云 宽一分则受一分之赐 耳!
吕烈突然换上一副嬉皮笑脸: 既如此,舅舅就宽我登州一分,替我们那四十五万说句好话嘛!
徐璜又拿起筷子夹菜吃饭: 四十五万不是小数,说好话未必有用。况且你们那位孙巡抚
吕烈一口接过来,故意激昂地说: 我见到过的大小文武官员中,他是最有才、人品最高、为官最清廉的!
徐璜极力掩饰心里的恼怒: 不料世间还有人令你心折,倒也难得!只是你那孙巡抚以举人出身得此高位,朝中多半不服,就连这次平定刘兴治,朝中也多说是天意自败,非他之功 他的事自然格外难办。况且又能受他何赐?
吕烈心里气极了。不知朝中这帮人是何心肠!平定刘兴治,他是从头到尾参与了的。多少心血、多少危难,惊涛骇làng,枪林弹雨!天意自败?区区四个字就一笔抹杀了!对付异己,确实得着刀笔吏的真髓,杀人不用刀!可他们还想不想再招天下贤士替国家出力?他努力压下愤懑,只在嘴角撇下几分嘲弄:
终不成要外甥贿赂舅舅?
徐璜变色, 啪 地把碗一放: 什么话!我最恨这两个字,你难道不知?凡事只要沾着钱字,无不卑污!我才gān品行虽不敢夸口,自问清廉二字却是无愧,一向总在这二字上痛下功夫,名声也颇不恶。饶是小心如此,一班失意小人还是心怀妒嫉,造谣惑众,唯恐天下不乱。你是我亲子侄,竟也如是说,真正岂有此理!
见舅舅生了气,吕烈不得不收敛几分,并转移视线: 怎么造谣惑众?朝中出了什么事?
你看看这个! 徐璜从怀中取出一纸, 啪 地拍在吕烈面前,激愤形于辞色, 这匿名帖,竟贴上了皇极殿边墙!叫他这一写,我大明朝堂直是一团漆黑,成何体统?yù启圣上疑忌之心、置九卿于死地而后快,用心又何其毒也!
吕烈拿起匿名帖一看,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上至辅政大学士,中至六部尚书,下至御史、给事中、翰林,最受重用最时兴的二十四人,一一列名,编为二十四气,各注一绰号。首先列出的,是几名辅政大学士:
成辅基命杂气顺风火
周辅延儒 妖气 摩登伽女
钱辅象坤 尸气 痴虎伥
温辅体仁 贼气 桃树jīng
哈哈!妙绝! 吕烈才看了几行,就忍不住拍案叫绝。实在是太像其人了!连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私,也藏在 气 和绰号中了。
放肆! 徐璜把筷子一搁,口气不重,但瞪了外甥一眼。吕烈耸耸眉毛,收住笑,低头看下去:
梁司马廷栋 油气 九尾狐
倪宗伯元璐 yín气 假姜诗
房少司空可壮 臭气 海上bào客
列名最多的,是参与会推荐贤的言官:
章都谏正辰 yīn气 灰地蛇
吴佥宪甡 杀气 再生吴起
王都谏道纯 霸气 塑大虫
徐佥宪璜 痰气 两头蛇
吕烈一下子看到了舅舅的大名,想笑,极力忍住。痰气!两头蛇!真是惟妙惟肖,太jīng彩了!吕烈暗暗叫绝。想想去年舅舅御前面君时的丑态,不是如痰堵喉,吐不出真话吗?想想他平日口是心非假正经,可不是两头蛇xingqíng吗?真佩服这位 造谣惑众者 的眼光和才气!
哈,骂得痛快,骂得绝!还有 棍气 、 秽气 、 浊气 、 瘴气 、 毒气 、 逆气 、 戾气 ,甚至命名为 粪气 、 膻气 、 疝气 !至于绰号,更加琳琅满目: 赛huáng巢 、 金枪手 、 靠壁鬼 、 黑面豹 、 啮人马 、 泼天罡 、 喉下癣 、 金甲神 、 水棉花 、 假飞虎 如果都如舅舅之 痰气 、 两头蛇 一样准确,则朝堂上衮衮诸公,尽是何等货色?怎能不一团漆黑?
这表面轻薄、骨子里恶毒的匿名帖,不但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而且着实包藏祸心。吕烈直是想笑,一忍再忍,还是捅出了这个要害问题:
皇上若是见到此帖,不知作何想?
徐璜已吃完饭,从妻子手中接过茶水轻轻漱口。妻子忙捧过水盂接去他吐出的漱口水,再jiāo给侍立在一旁的丫环,态度之恭敬,笑容之殷勤,与丈夫的视如不见的冷漠,一齐落在吕烈眼里,又激起他一阵不痛快。徐璜却站起身,说到皇上颇为郑重:
幸而皇上英明,为此事特地下谕说: 命司礼监收集焚毁,不许流传,勿再令人见,以全大臣之体面,也表明朕无疑于诸臣! 如此,则小人辈不能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