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倾国_凌力【完结】(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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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将战船的篷帆上书写的官爵姓名,字大二尺左右,远看犹如蝌蚪,唯有孔有德大船帆上只写 孔有德 三个大字,每字方广各二丈,看得见船就看得清字。
孔有德!孔有德来了! 明军一片欢呼,军威大振!
孔有德!孔有德来了! 昨天领教过他的虎威,也认得他这特别帆号的大金官兵不由得有些胆怯,互相提醒。心气一低,攻势顿减。
孔有德乘机急进,扑入船阵,直奔搁浅的帅船,指挥新投入的生力军,犁田般一路猛攻。这艘像海上活动城堡似的巨大福船,撞翻撞沉那些小的敌船,鸟铳佛朗机弩机把火药子弹火箭倾泻向大的敌船,就像它的主人一样横冲直撞,如入无船之境
敌船终于不能支持,放弃围攻明军主帅企图,退了下去。孔有德挥师追击,跳上敌船拼杀。八旗兵优势原在马上功夫,如今船上步战,吃了一多半的亏,何况对手是这些整日在海上训练的登州水师!不多时就伤亡惨重,失掉了招架之功。孔有德夺下敌方几艘大船,请孙元化换乘。 孙 字帅旗又在船头飞扬,主帅又在船楼指挥了!

主帅脱险,明军士气高涨,金国船队终于大败。
阿巴泰鸣金收兵,又命苏克萨哈去把仍在孤舟奋战、不肯撤退的鳌拜紧急招回。
金国的船队,分成几股,向南绕过皮岛回鸭绿江口。明军船队听主帅号令,严守皮岛海岸,远望金国战船遁走,也不再开pào。
浑身血迹、头上缠了帛布的鳌拜,随苏克萨哈回到艨艟舰上时,阿巴泰正yīn沉着脸听属官禀报战况:
禀贝勒爷,托佛爷保佑,大金国官兵神勇,共击沉敌船十二艘,击残敌船二十艘,杀敌三百有余,只是许多沉入海底,难取首级
我方损伤实数,报来! 阿巴泰一脸冰霜。
是。沉船三十一,损伤船近五十;死八百一十弟兄,其中有两牛录三孤山,带伤弟兄不止千人 实在是他们的大pào,谁料想到,大pào也上了船?
阿巴泰一挥手,止住了禀报。半晌,他咬牙切齿地低声说: 我真想会一会这位孙巡抚!
苏克萨哈满面烟尘,衣甲也撕破烧黑,愤愤难平: 要不是这个孔有德,至少能打成平手!
一直不吭声的鳌拜发作了,黑脸涨得紫红,额上颈脖上蚯蚓般的青筋跳动,血红的豹眼凸了出去,跺脚怒吼:
不拿下皮岛,我不是人!
七年以后的大清崇德二年,二十五岁的满洲勇士、甲喇额真鳌拜为先锋,征伐皮岛,渡海搏战,所向披靡,皮岛终于从大明疆域中丧失,成为大清伐明的前哨基地。
此时得胜的明军另是一番景象,各营营官,各船领队都聚集在孙元化的帅船上。虽然人人烟熏火燎,衣甲焦糊了,眉毛胡子烧了,身上沾着血迹,有人还带着箭伤,但欢声笑语、互相打趣,qíng绪很是振奋:他们打了个大胜仗!
不知哪个侍卫发现这艘夺来的船舱下存着几坛烈酒,孙元化立命大碗盛来,诸将同饮。
孙元化举着酒碗,笑容可掬: 今日一战成功,皮岛安然,又歼敌无数,实属海上首捷。诸将英勇敢战,果然不负朝廷厚望!本帅将红旗报捷,拜疏为诸将请功!请!
众人欢声雷动: 谢帅爷恩典! 同饮一碗。
孙元化嘹亮浑厚的声音在宽大的主舱内外回响: 此战首功当属先锋大将孔有德。孔有德,本帅敬你一杯!
在众将欢呼声中,孙元化与孔有德对饮。
本帅还要特别为西洋统领可莱亚都司及他所率领的十五名西洋pào手请功!
又是一重欢声làngcháo。可莱亚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向孙元化一鞠躬: 能允许我,和孙大帅碰碰杯吗? 他的白脸上一道道黑灰,说出的汉话又怪腔怪调,众人不由得哄笑起来,气氛更加活跃随便。孙元化手持酒碗,在舱内舱外人群中走了一周,向所有的营官领队们一一敬酒慰劳,神色极是和蔼,又不失主帅的威严,使躲在人背后倚在船边的吕烈看呆了,又落入矛盾的心境中。
吕都司,辛苦了,本帅敬你一杯! 悦耳的低音磁石般吸引着吕烈,他心头微微振dàng,双手接过孙元化递来的酒,一口喝尽。
吕都司,今日一战,感觉如何?
吕烈脖子上带了伤,衣襟也溅了不少血迹,他望定主帅,第一次不含恶意地说: 辽东兵善战不畏死,登州兵不如。
孙元化笑着摇头: 不尽然。你率着营中弟兄与苏克萨哈对she就很勇猛,跳船近身搏战,你身先士卒,登州兵奋勇冲锋,也都善战不畏死啊!
吕烈噤住了,心cháo翻腾,却不知说什么好。孙元化放低了声音嘱咐,只让他们两人听到: 你那话,回登州后不必再提起。
吕烈点点头,仍是说不出话来。
孙元化再次走到孔有德面前,执着他的手察看他肩背伤势: 医生嘱咐你,七日内戒怒戒酒戒走动,所以我戒禁左右,不许把战况告诉你。这才不到一天,你怎么竟来参战了呢?
孔有德眨眼笑了: 主帅被围,咱老孔哪能安闲养伤?就算箭疮迸裂要了命,那也是天定,咱老孔不悔!

孙元化心头腾过一个热làng,眼前这张粗犷憨厚的大脸模糊了。他赶忙举碗饮酒,好一会儿才把这碗酒喝完。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尽管孙元化一家信奉天主,居家度日,还是严格遵循颜氏家训,何况今日是七月初七女儿节,幼蘩、幼蕖姐儿俩天不亮就起身了。梳洗完毕,到父母房中问安。照惯例,今天她们将得到一份礼物。
果然,爹妈已坐在中堂饮茶了,看去都很宽和愉快,这是近些日子少见的。行了家常礼,孙元化笑道: 还是两副镯子两包银锞子,先寻着的赏一只紫晶戒指。
沈氏接口笑着说: 你们爹爹真是八月里的石榴 满肚皮点子,想出个赏戒指的花头。快去寻吧,两个囡囡好运道,笃定是独眼龙相亲 一眼看中!
一家人笑得合不拢嘴。两个女儿进了父母卧室,四处寻找被藏起来的礼品。开柜子,拉抽屉,翻枕头,倒被子,嘻嘻哈哈非常开心。七岁的小幼蕖像只快活的小猫,一会儿在chuáng上打滚,一会儿钻到八仙桌底下喔喔学jī叫。沈氏笑着数落: 这小囡,真是热油锅里爆虾,活蹦乱跳,穷开心吗?还不好好寻!蚂蚁钻磨盘 条条是路嘛!
孙元化摸着胡须提示一句: 首饰嘛,总该在梳妆台
沈氏连忙阻拦: 你不要响好勿好?
两个姑娘已经扑向母亲的妆台,从首饰箱里找到一大一小两副晶莹细润的青玉镯,大声喊叫着: 多谢爹爹! 多谢姆妈! 她俩立刻套上玉镯,转着胳膊腕看来看去,非常快乐。
镯子是两人一同寻着的,不分先后,那就要看谁先寻着银包了。 孙元化提醒女儿。他喜欢天真纯洁的女孩们嬉笑欢闹,从中感受天伦之乐,这真是赏心悦目、极为恬静怡和的美事。一幅可爱的图画:两个小仙女,穿梭般飞来飞去,脸儿红润,眼睛黑亮,裙裾飘舞,神采飞扬 可仙女总找不着属于她们的银包,引得她们的母亲不住唉声叹气。
孙元化又忍不住了: 真所谓司空见惯浑闲事
幼蘩展目略略一扫,果然发现两个红绫小包就挂在帐角。她却转向一旁的搭衣架翻看,嘴里喊: 小妹,别碰帐架子,小心帐钩脱掉!
幼蕖跟着欢叫起来: 寻着啦!爹爹,姆妈,是我先寻到了!
孙元化看在眼里,暗暗点头,笑道: 好,好!紫晶戒指归幼蕖!
沈氏也笑了: 恭喜恭喜!昨日已吩咐厨下作巧果,你姐妹两个拿去分给府里的大小丫头女孩儿!
巧果,是用糖和面扭成各种小花油煎而成,七夕夜拜银河吃巧果,是嘉定老家的习俗。
幼蘩说: 孩儿还要去开元寺摘凤仙花、捉蜘蛛乞巧
七夕夜捣凤仙花染指甲,捉蜘蛛扣在碗里,天明开碗以蛛网多少卜来年女儿之巧,这是登州的民风。
孙元化道: 你不是常于礼拜日在开元寺舍药针病吗?凤仙花、蜘蛛何处不有?
幼蘩神态中有点捉摸不住的羞涩: huáng苓这丫头说,本地风俗,只有七月七开元寺的凤仙和蜘蛛最灵验 姆妈,要银翘姐姐陪我同去,好吗?
那可不行。你银翘姐姐今天有要紧事体。
什么事? 从不过问家事的孙元化竟追问一句。
家务事不要你管! 沈氏口气甚至带点威严, 还是快叫篦头师傅来与你栉发修面,才好去大宴众官! 巧果就归我家小囡看着散发就是。小囡啊,可不要huáng鼠láng看jī 越看越稀哟!
幼蕖又笑又叫,滚到母亲怀里撒娇,娘儿俩闹成一团。
幼蘩兴奋地仰望着父亲: 爹爹的庆功宴,终究办成了? 她知道,自海战大捷归来,爹爹绞尽脑汁费尽心血,与每一位营官将领都做过深谈;朝廷颁来升赏嘉奖诏令,爹爹就想借庆功大宴各官,弥合往日裂痕。由于辽、登双方抵制,始终不能如愿。看到爹爹不展的愁眉,鬓边日多的白发,幼蘩十分忧虑,常常到书房陪伴父亲读诗写字作画,以她的温柔沉默,给孙元化很大安慰。爹爹终于走出困境,幼蘩能不喜上眉梢?

孙元化含笑点头,心里感激女儿的至xing真qíng,伸手抚平了幼蘩额前的黑发。
爹爹姆妈,那我就带huáng苓、紫菀去开元寺了? 幼蘩不厌其烦地又说一遍。
去吧去吧,女儿节嘛! 沈氏笑嘻嘻地瞥了丈夫一眼,对女儿别有深意地眨眨眼, 女儿节,七月七,天上牛郎会织女 孙元化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回头瞅她一眼,她却搂着小女儿看她的玉镯和戒指,笑个不了。
幼蘩骤然间面红过耳,赶紧低头退出,心里直打鼓:难道心事竟被母亲看破? 从来没对人说过,连天主也不知道,母亲竟能猜到? 幼蘩领着两个丫头坐小轿到开元寺,一路上自问自答,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开元古寺在府署前街南端,府学和文昌宫的斜对面。寺僧声称此寺建于唐朝开元年间,规模不大,庙宇也不甚宏伟,不像天妃宫、东岳庙那样,一逢庙会,惊动四方,周围数十里百姓来赶会,热闹得如同节庆。开元寺置身城隍庙、关帝庙、观音堂之间,颇有点矫矫不群、闹中取静的意味:山门内两进佛堂,佛堂边数楹僧舍,古柏森森,花木繁茂。最难得佛院中有一口玉寒井,说井其实是泉,清凉的泉水由地底涌出,填满一石砌方井,再流入佛堂前的荷花池,池中荷花莲叶年年茂盛非凡,都说是因泉水质美之故。
开元寺没有庙会,因而没有赶会的热闹人群;开元寺没有祭祀礼,因而招不来众多求签还愿的香客。这里住持及僧人专心修行礼佛,佛学文字造诣最高,使开元寺也染上了文人清高习气。寺门附近、佛院两侧、荷池周围,只有为数不多的小摊,都带点文人味儿:字画摊、算命测字摊、糙药摊、书摊、文房四宝摊,其中杂着几处茶点摊和登州面摊,比起那些百货杂陈、喧闹拥挤的大庙,真可算得寥落清静了。
幼蘩走到荷香四溢的池边,扶着那株老gān斑驳的古柳,缭乱的思绪渐渐平静。哦,那一枝初开放的红荷花,娇而不媚,艳而不俗,在微风中摇曳得多么动人!
为了用这股清凉洁净的寒泉水和药,半月前的一个礼拜日,她将善事摊选在了这里。为了行善不留名,也为了不露她大家闺秀的身份,和往常一样,她洗净铅华,不戴饰物,如她想象中的修女那样黑衫黑裙,领着早年入教的老仆郝大夫妇,为求医的人诊脉、针灸、施药,散发避瘟解暑的清凉汤药饮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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