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上的传说_史铁生【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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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久,她似乎才又回到了这个世界,说:“我说的是另一个《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知道吗?白雪公主死了,王子赶来,吻了她,她就又活了。不过不完全一样……”

  “当然知道,那个老妖婆配了一种毒药,想……”突然,他明白了,知道她做了一个什么梦了,知道自已是怎么活的了。心里忽地一下儿,说不清是沉下去了,还是升起来了。真心是逃避不了的,不管你用什么危险来警告。

  他们默默地往前走。他觉得好像什么时候经历过眼前的qíng景,也是这样的夏天,这样的微风,这样的落日,远处古殿的檐头也站着几只鸽子……可他以前分明没有到这小公园来过。但愿这不是上辈子的事。但愿这是来世的征兆。如果有下辈子就好了,他一定要再找到她。这辈子不行。这辈子全是梦。全是不应该。不应该拖累别人;不应该耽误了她;不应该使她们家为他而不和睦……不应该,不应该!活得不应该,死还是不应该!

  他们坐在那道荒糙丛生的土岗上,看着太阳慢慢地下沉。他们都不说话。姑娘没有猜到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要是我能把小说写好,要是我能像保尔似的成了个英雄,也许她父母就能同意她跟我……

  那真是一个绝妙的想法,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哭笑不得。“不过,他现在也不觉得当年那种冲动有什么可羞愧的,为了爱qíng而想成为英雄,这动机很原始,也很纯洁。

  风更大了,云层被扯散了。星星真多。

  可悲的是,到现在他也什么都没写好,写是写了不少,没有发表过。可笑的是,他那时不知道,即便他把小说写好,成了保尔式的英雄,她父母也不会同意。这是她后来告诉他的。那两位老人,怎么说呢?绝不趋炎附势,但却有些专横……

  ……但他还是写了,似乎只是为了心有个着落……

  可是他总梦见一道有机玻璃的高墙。他和她站在墙两边,互相看得见,却摸不着,互相看得见对方在焦急地呼唤,却听不见声音。墙很高,又很滑,爬不上去,也打不碎。她指指前边,他俩开始往前跑,想找到一个大门或者一个缺口。都没有。那墙也没有尽头。他猛地挥拳朝那墙打去……打在了桌子角上。醒了。树影在窗户纸上轻摇,月亮透过窗帘的fèng隙she进来一道白光。他望着屋顶,祈祷来世。来世要有个好身体。

  ……写,写……让心沉进那些方格子里去,离现实远一点,沉到那想象出来的世界中去……

  但他还是梦见一道又宽、又长、又深的沟。她在沟那边向他打着手势,但他过不去。她也过不来。他看见沟里是一座座城市,一座座村落冒着淡蓝色的炊烟,一大片漂亮的房子……他们又往前跑。跑到了那道沟比较窄的地方。她笑着往他这边跳,天哪!她跳进了一片泥潭,不见了……他大喊一声,醒了,望着天上的星星,默默地为她祈祷,望着那颗最亮的星星,数一百下,不许眨眼睛,再说三遍“上帝保佑”……

  ……写,写,写!(把你的心关起来,能写得好么?)也许单是为了填满今世的时间,也许还为了所谓“积下来世的yīn德”。人有时候需要一点迷信。相信未来,像是一句叹息……

  ……四周是高高的楼房,每个窗口里都伸出来一个脑袋,每一张脸上都带着嘲笑……他梦见自己去她家找她,怎么也找不到,谁也不告诉他,她家在哪儿。……每个楼门口都站着一些好奇的人,伸长着脖子看他,或是躲在yīn影里盯着他。他忽然发现,自己是赤身luǒ体地走着,两条变了形的残腿非常显眼,丑陋,一走路的样子也显得滑稽。他拼命地逃。可四周全是人,密密麻麻,唱着,笑着,摆动起裙裾,挥舞着彩绸和花束,像是在庆祝一个什么节日。欢乐的人群像是一道圆形高墙,像是一座古罗马的竞技场,把他围在了中间。他没处逃,也没处藏。忽然,人群中有一个声音在喊:“就是他!他要毁掉一个姑娘的青chūn!”人们立刻都低下头来盯着他。又一个声音在喊:“那个姑娘不过是同qíng他,可他就想利用人家的同qíng。”人群中发出一阵阵卑夷的嘲笑声,议论着他那两条难看的腿。又一个严肃的声音:“一个人丢掉了青chūn,不能再搭上一个!”又一个老练的声音:“狡猾的家伙!想骗取一个好心的姑娘。大家本来都同qíng你,你要是这么狡猾,谁还愿意再同qíng你呢?!”又一个裁判员似的人,胸前挂了个哨子,一边把人群往后推,一边chuī哨子,说:“没关系,没关系,大伙儿都放心吧,反正他和那个姑娘成不了,可以肯定他们最终成不了。”人群向后退去,“嘁嘁嗤嗤”地笑着,议论着,jiāo头接耳,像是在互相传告着一则新闻,一个笑话,一个谜底,只是不告诉他。他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狗。醒了。又是梦。幸亏是梦。不过,也并不都是梦……

  要想逃避那可怕的人言是太难了,跟逃避自己的真心一样难。

  你要是一扭身离开她,人们会说你是个好人。追求幸福是人的天xing,而畏惧人言又是人生就的弱点。放弃追求就可以逃开那可怕的人言,然而心中就只剩了忍受。你要是能忍,人们又会说你是条好汉。然而,这好汉是因为害怕别人的舌头而得名的,并不是因为他不想得到爱qíng。

  满天的星星。

  他走在星空下面。

  深不见底的天,就像广阔无边的海。

  脚下的地球也像是一只漂泊的船。几十亿支桨在划,几十亿个声音哼着艄公的号子,在这黑色的海洋上划,在无限的空间中走,想要走向幸福,走了千万年……人,活着,并且想得到幸福。也许这正是宇宙间的悲剧,也许这才是痛苦的原因。追求的途中布满了痛苦。要么你别去追求,忍受、压抑、苟活,用许多面盾牌封锁住自己的心;要么就拼力去摇动这沉重的桨。两样之中你总得接受一样,没别的办法,因为你活着。尽管幸福的彼岸缥缈,还是不如摇动起双桨,只是因为否则就只有逆来顺受,只是因为不如此就更没有欢乐。摇吧,dàng吧,走吧,反正也是活着,何不把自我压抑的力量都用在这沉重的桨上!缩到角落里去流泪,去咬破嘴唇,并不少费力气。摇吧,dàng吧,即便摇不到幸福的彼岸,至少dàng出自由的欢畅……

  自尊是桨,自卑是桨头上碰到的第一个恶làng。

  紧接着你就会碰上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当他奋力地摇起了桨,那些噩梦就几乎都变成了现实。

  他们还是常常在一起。姑娘常常到他的小屋里来。

  一般是在晚上。小台灯的光昏暗,但柔和。扫街的老头一见她来了,就不多呆,弄得她挺难为qíng。“您再呆会儿吧。”她说。老头摇摇头,笑笑,听得出来她这话说得并不qíng愿,老头不怪她。“他会生气吗?”老头走了,她惶然地问他。“不会。”他说。她还是不安心,愣愣地听着老头远去的脚步声,目光又变得遥远……老头的身世他们都听说过。许久,他们才又开始说别的事。她跟他讲很多事,单位里的事,外面的事,“唧哩呱啦”,又高兴起来。常常就忘记了时间。“jī毛蒜皮,你真爱听我说?”她问他。当然真爱听,jī毛蒜皮不绷着脸吓唬人。忽然想起时间已经太晚了,他们就一块儿编一个瞎话,以便她回家后可以平安无事。常常是编一个“单位里开会”的瞎话……

  尽量不去想将来的事。他们爱,是真的;谁也不敢去想结局。想也想不清楚,命运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去安排。

  ……最好的时光是在她下了夜班的时候,第二天是白班,她可以在他这儿呆一整天。她又说又笑,又连连打哈欠。“真困,得回家睡觉去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说,仍然呆到了很晚。他送她到汽车站,一路上再编一个“加班”的瞎话……

  他们有过那么一段好日子,最多隔一天就要见一次,见一次就呆很久,有很多话说。

  ……太阳在白杨树的枝叶间穿行,已经很低了,小路上横着树gān长长的影子。他们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她忽然在他耳边小声说:“哼,你还不知足?”

  “什么?”

  “你说什么,——我!”她不好意思地笑。

  “噢,谁说不知足了?”真憨,也许是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好。

  她嗤嗤地笑个不停:“那你还老跟我吵架?”

  “那叫什么吵架呀?!”他急了。她笑得更得意了。

  第0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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