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蒂在空中划了一道闪亮的弧线,落在了远处。他靠在墙角里,呆呆地看着那点火光慢慢地熄灭。
要是先说国徽那面儿就好了。
“后说‘麦穗’就好了。”他说出了声。
他费劲儿地站起来,离开了那个角落。
4都说,大约在十点半左右,又听见他呼喊起来。也有人说,是在电视台的节目结束之后好一阵子,十点半肯定过了。
“嘞儿嘞儿”
“嘞儿——嘞儿——嘞儿——”
还是有的说在城西,有的说在城东。
什么“国徽”呀,“麦穗”呀,就那么回事!他可真有辙,刚才抛硬币的时候还那么提心吊胆的,这会儿又说“就那么回事”。扫街的老头说得对:“你心里想往东,你就别往西。”他有什么事想问问老头该怎么办的时候,老头就这么说,不说别的。
他得去找他的鸽子。不找心里更难受,回去也睡不着。
要是找不到“点子”,可不是好兆头。就等于是说,他盼望的事到底还是得落空。那不行。
母亲在世的时候说过,说他从小就是这么个牛脾气。有人说他死心眼、太老实,说话时的神态流露出另一种意思:笨。“太老实”常常是“笨”的尊称。也有人说,搞创作就是该这样严肃、认真,有自己的主见。他当然是爱听这后一种说法。其实呢?他自己知道,不那么简单。固执也好,认真也好,都太简单了。固执不是天生的xing格,认真也不是。他想发表自己写的东西,比谁想得都厉害。如果不是感到过一次沉重的屈rǔ,他大概早已经不固执了,早已经忘却了认真……
姑娘走后的第二年。秋天。下着雨。
他把一篇稿子送给那个作家去看。一大早就去了。雨天是他的星期日,不用扫街。
“你还是没有照我说的那么去改。”作家看完了他的稿子说。
“我还是觉得这么写真实,”他说,“生活里有这样的事。”
“真实?就因为真实?”
“我觉着,”他吭吭嗤嗤地说,“这里面有值得深思的……”
“真实!那也要看什么样的真实,怎么个写法。”
“这我知道……这篇东西艺术水平很差……”
“对你来说,重要的是发表!”作家有点急了,“是尽快得到社会的承认,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呢?他没来得及细想。
作家,还有作家的妻子,那么认真地看他的小说,那么焦急地希望他快些成功,就像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心里很感动。窗外的冷雨越下越密。作家的小屋里很暖和,从心里觉得温暖。墙上挂着普罗米修斯受难的油画。书架上摆满了书,有几个残破的陶罐,有一只陶瓷的小骆驼。作家弓着背坐在沙发上,再把他的稿子看一遍,把稿纸翻得很响,用红笔在上面圈点着。作家的妻子问他,腿疼不疼,累不累,把一个小枕头垫在他腰后,递给他一支烟。他慌乱中把烟拿倒了,过滤嘴儿烧焦了……
“总之,我不能说主人公的这些想法不真实,或者不对,”作家抬起头,“可是我还是坚持我的意见,把关于生和死的这几段尽量压缩,尤其是写到死的地方,gān脆删掉。”
“可是,他不可能没想到过自杀。”
“你的小说,要靠贯穿乐观的jīng神去取胜。”
“可这并不矛盾……”
“听我的。别太较真儿,太较真儿什么事也gān不成。其实凭你这种qíng况,只要写得差不多就行了。”
凭什么qíng况呢?为什么只要差不多就行了呢?他当时也没有细想。
“照咱们商量过的那样去改,我保证你能发!”作家说,“你放心,没问题!”作家说得很肯定。
作家送他到汽车站的时候又说:“我有一个朋友,报社的记者,听了你的qíng况很感兴趣,想给你写篇报道。所以你得。快些,快些发表几篇。不必要求太高。”
他被成功的前景搞晕了。
回来,一宿都没有睡安稳。秋雨下个不停。闪亮的雨丝一直在窗外的路灯下跳动,像一根根弹动的琴弦。他想象着自己的名字印在刊物上会是什么样;想象着认识他的人看到那份刊物时会是什么样的表qíng;想象着那个记者来了,自己怎么说……报纸上有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哟!这不是扫街的那个瘸子吗?!”不错,正是!……人们看他时的眼神再不会只是怜悯了,更不会是歧视了,而是惊讶、佩服……她呢?第一件事当然是给她寄一本去。如果能在她所在的那个省发表就更好了,先不告诉她,让她自己买到时吃一惊……她的父母、亲友,还有什么理由说她对他只是出于怜悯呢……
……“你别急,你能写出好东西来的。写出来让他们看看。”她仰着脸,后脑勺顶在树gān上。
一群白色的鸽子在荒岗上空飞着。她坐在他身旁。chūn天的天空中还飘着几只风筝,很高。
“让谁们?”
“你知道。”
是。他知道。
“他们只是不了解你。”
是。这他也知道。她的两个姐夫,一个是副教授,一个是年轻有为的画家……
第05节
他不睡了,坐起来;拉开灯。从别人的眼神里感觉出自己存在的价值,感觉出自己对别人很有用,是一件来劲儿的事。他穿好衣服,坐在小桌前,铺开作家送给他的那沓稿纸,激动得手都发抖。他想抽那盒好烟,从抽屉深处找了出来。“点子”被吵醒了,在“小木屋”里叫。他把“点子”放出来,让它在chuáng上走。他不断把稿纸展平,chuī去落在上面的烟灰。按照商量好的写。总想着那个记者和“身残志不残”这句话。“点子”、纳闷儿地在chuáng上走了一会,又飞进了“小木屋”,它认得黑夜。
他用了五个晚上,写了一篇万把字的小说。拿给那个作家看,作家捏着下巴,好一会没言语,最后说:“行,包在我身上。”后来,那篇东西发表了。他现在都不愿意管它叫小说。这么多年来他只发表过那一篇,但那却是最大的失败,或者说是最大的屈rǔ。
“是个人都想赚点稿费了!”有人说。
他没太在意,认为是一种正常的妒嫉。
“行呵哥们儿!多少钱?”有人问。
他回答了,还请了客。
“听说你上报纸了?”“听说要给你上电视?”
传走了样儿。他解释了,不过却总想着报纸、电视。那个记者还没来,他不好意思向那个作家去打听。
“真够能瞎编的!”有些人说。
他心里一颤,知道很多地方是瞎编的,不真实。
“就他妈这玩意儿还发表哪?假里咕唧的,挂块骨头狗全会!”也有人这么说。
他心里发虚,不敢争辩,很别扭。
“嘘——,瞎嚷嚷什么你!你知道作者是……”“哟,我不知道,是吗?!”
他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窿,有些清醒了。
“我最看不起为了发表胡编滥造的人了,艺术水平差点倒还可以原谅。”“算啦,有能耐你跟那些名家嚷嚷去!一个残废人,你还要他怎么着?”
他原来是在走向深渊,而他却还以为是在爬向山顶呢!
……
他头一次清晰地感到,所有的人,所有的好人,在心底都对伤残人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或鄙视。不能像要求一个正常人一样地要求一个伤残人。如果是赛跑倒还有道理,可这是写作!似乎残废的肢体必然配备着残废的灵魂。你跟一个伤残人较什么真儿呢?他们已经够难的了。好像连发表伤残人的作品也不过是对他们的救济。就像街头卖唱的残艺人,唱得不好没关系、人们原本也不指望能得到艺术享受,只是为了救济不得不耐着xing子好歹听一听。他猛地想起了那个作家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应该看到有利条件,我已经和编辑们谈了你的qíng况……”
天!难道我是要以我的伤残作为什么“有利条件”吗?这时他才明白,所谓“他的qíng况”是指什么了。好胳膊好腿的人胡编滥造要遭到谴责和轻蔑,而肢体伤残的人胡编滥造为什么就能得到宽容呢?遭到谴责和轻蔑的之所以遭到谴责和轻蔑,是因为人们用人的标准来要求他;得到宽容的之所以得到宽容,是因为……哈!妙透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本来是想让那些歧视伤残人的心理遭到打击,让那些轻蔑伤残人的断言遭到失败,没想到结果却更为这些歧视和轻蔑提供了根据!晤,是了,我正在走向深渊。不知道她读了那篇东西怎么想。那篇东西一发表,他就寄给了她。这下她的父母和亲友更有理由看不起他了。深渊,更深的深渊!而且、是他自己费了好大劲儿走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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