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匣子转身,六爷神qíng黯然。
“缺个说话的?”话匣子心软下来。
“不用说话,陪陪,陪陪我就好。”
夜里,话匣子胸口泛凉,睁眼看,被子被掀开一角。chuáng头六爷光着身子,闷闷抽烟。屋里黑,窗外月光冲破几片树叶,映照在六爷光秃秃的背上,像车身打了蜡花。二十年前,话匣子也是这样看着他。那时候,六爷也常常半夜起chuáng,点一根儿烟,闷闷地抽,有时叹气,有时喃喃说些什么,有时竟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那时她看着,心里害怕,不敢吭声。如今看他,心寒,却竟起一丝怜悯。她还是恨他,这辈子恨他,下辈子也恨,恨得生了疮,长了瘤,积了霉,骨头fèng儿里也塞满了怨恨。只是这恨见不得他本人。好像六爷身上抹了桐油,那恨就像苍蝇,站上去,就闪了腿。
话匣子起身,默默地在六爷身后搂住他。六爷身子一震,回身,两只眼睛红肿着,定睛瞧着话匣子。话匣子瞧着他,两人都不言语。话匣子搂着,感到六爷的皮肤一点点变软,胸腔变窄,头变小,硬骨头化了,脖子耷拉下去。屋外狗吠,六爷的身子像婴儿一般微微颤抖。终于,六爷把头低下去,埋在话匣子胸口。话匣子胸口变湿。夜风透过窗沿chuī进来,那cháo湿变凉,像冬天的手掌。
翌日,六爷捯饬,穿衣,蹬鞋,在镜前左右扭,刮胡子,拢头发。话匣子瞧在眼里,不住笑。六爷脸红,背过身去,掸裤腿儿。
“瞅瞅,见儿子比见亲爹还细致,我跟你那会儿,都没瞅见你这么装扮。”话匣子笑。
“我没装扮,现在有人装扮了。”六爷不回头掸裤子,腿脚周围拢起烟尘来。
“什么意思?”
“大意思,小意思,差点儿意思,没什么意思。”
“酸不拉几的gān吗?有什么话直说。”
六爷直起身,回头看话匣子,笑着:“女的一过四十,是不是都痒?浑身麻痒难受,神经浑浑噩噩,跟醉了似的,就欠用条棍子收拾。是不是?”
“你想说什么?”
“这棍子也分大棍子、小棍子、硬棍子、软棍子、新棍子、旧棍子。大棍子砸身上,当下痛快,过后疼;硬棍子闷脸上,解乏消疲;新棍子挨屁股上,新鲜刺激。只是这小棍子、软棍子、旧棍子不行,文火慢炖,不痛不痒,惹得人发烧!”
“张学军,你别他妈转着弯儿说话!文绉绉的,你改造成说书先生啦!”话匣子脸上变色。
六爷推开门,脚向门外跨,“灯罩儿有一天看见你和一二十来岁小孩儿在街上走,有说有笑的。”
话匣子气笑。
“你也甭乐,在我这儿用得着掩饰吗?”
“谁掩饰了!就是在一起了!我爱跟谁跟谁,你管得着吗!”
六爷笑了:“管不着,婊子换衣服,一天一身花儿!”
“张学军,你说清楚,谁是婊子!”话匣子眼里闪出泪花儿来。
六爷关门出去。
小黑屋里,话匣子久久不动。半晌,身上开始冷。话匣子想起那年月和六爷同处地下室的qíng景。那年月,她身上也是这般冷,靠在六爷身上,皮肤张开,像起了涟漪。这会儿她冷,昨晚六爷的头靠她胸口上,也冷。二十年过去,她老觉着冷,仿佛岁月变成了毛刷子,把皮肤磨掉一层又一层,ròu擦薄了,毛孔刮软了,骨头敞在外面,风扯着ròu,破纸一般。话匣子打开窗帘,阳光像水,洇湿了窗户。话匣子抹把眼泪儿,心想,王八蛋,昨儿个还好好的。
第六章
陆
黑脸儿摆手:“你打我,我不言语,我服!”
黑脸儿光着,镜子里自己,胳膊一身花,胸口一撮毛。黑脸儿用力拍肚子,皮dàng开了花,ròu向下滚。他捏着肚皮,使劲揉搓,ròu搓红了,像澡堂子里一膛炉火。黑脸儿挂上手牌儿,拾了毛巾,捡了肥皂,掀开布帘,一股子热气踹脸上,黑脸儿脑子蒙,晃晃悠悠,像喝了。
俩池子,一大,一小,一温,一烫。大池子闹腾,几个小崽子光屁溜,水里扑腾。黑脸儿坐池子边儿上,腿刚伸进去,一崽子从水里冒出来,溅了黑脸儿一身。
黑脸儿回头,几个中年人在蓬头下冲澡,“这是谁的孩子?”黑脸儿指着那小崽子问。
“我的!”一个中年人回过身。
“管管,一池子泥灰,吃一嘴jī巴毛,不嫌脏啊。”
“不好意思,脸儿哥!”中年男子哈着腰,除了拖鞋,吼着孩子,跳进池子就打,孩子哭,硬生生被提溜出来。余下的几个孩子吓傻,也纷纷跳出来。
黑脸儿屁股一滑,身子沉下去,水缠过来,像热白布,裹得皮肤缩进去,又抻开来。
黑脸儿闭眼,池子外,搓澡师傅有节奏地拍着背,咵叽咵叽,咵叽咵叽,那声音在堂子四周打旋,伴着水声,似岁月奔走。黑脸儿听着,心渐渐沉。
一盆水淋下来,黑脸儿被一激,变了脸儿,身子腾地站起,扭头怒视。池子外,一个光着身子的中年男子,手拿一个盆儿,搭一条毛巾,眯fèng着眼儿乐。
黑脸儿定睛瞧,抬起的拳头僵在空中,“哟,六爷?”
六爷笑眯眯,“别臊我!叫我六儿就行,论资排辈儿,我还得叫你一声脸儿哥。”
“当年你拿弹簧锁勒我的时候,可没听见你这么叫过。”
六爷盯着黑脸儿还在半空的拳头,“小时候不懂事,一刀一枪,只当是蒙了眼,脸儿哥要是介意了,这拳头就砸我一鼻血?”
黑脸儿缓缓放下拳头,侧身一让,“泡泡?”
六爷跳进池子里,一条毛巾捂脸上。
黑脸儿躺旁边,“老边说过,当初没把你废了,你早晚还得回来,真成,这多少年了?”
六爷摘了毛巾,“小二十年。人能全须全尾活到现在不容易。”
黑脸儿点头,“不容易!我小时候住的那栋楼里的孩子,不是他妈被抓了,就是他妈被判了,埋的埋,毙的毙,没被抓的,也被人扎了、捅了,我被抓过,被判过,被扎过,愣是没死!”
六爷笑,舀一盆儿水,兜脑袋上。眼睛盯着天花板,不言语。
黑脸儿问:“三儿呢?”
六爷说:“刚出来。”
黑脸儿:“什么岁数了,还折腾。”
六爷笑:“什么岁数不岁数,脸儿哥刚才那拳头绷得不也挺紧。”
黑脸儿说:“拉jī巴倒,唬唬人罢了,我还真敢甩出去?”
六爷笑。两人不言语。
六爷侧过身,盯着黑脸儿。
黑脸儿笑了,“有什么说什么吧,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不敢说办成,卖膀子力气总是有的。”
六爷点点头,沉吟了一下,“我儿子被绑了。”
黑脸儿脚一滑,栽进水里。
澡堂子边儿上的小酒馆,六爷和黑脸儿俩人对坐着。
黑脸儿给六爷满上,“怎么回事儿?”
六爷一口下去,嘴里冒火。“我从三儿那儿知道的晓波的住址,头一次去,没人在家,二次去,一huáng毛崽子跟屋里打游戏,还他妈吃着我上次给晓波带去的驴打滚,我问他晓波在不在,huáng毛崽子挺横,张嘴骂街,我扭他胳膊,他拉了胯,认,我又问他,他支支吾吾的不肯说,我心说坏了,晓波肯定惹事了。果然,那huáng毛说晓波招了别人的马子。”
黑脸儿皱眉:“招了就招了,至于把人扣住吗?”
六爷表qíng凝重:“听那崽子说,晓波去了个什么文身的地方,认识了那儿文身的姑娘,把人给睡了,结果那姑娘的男朋友知道了,带人打了晓波,晓波气不过,把人家车给划了。”
黑脸儿点头:“那帮人什么来路?”
六爷说:“丰台那边儿玩儿改装车的,晚上喜欢在三环上飙车,叫他妈什么三环、三环??”
黑脸儿说:“三环十二少!”
六爷拍大腿:“照!脸儿哥认识?”
黑脸儿摇头,“不认识,但是我知道,这一帮小崽子差不离每天晚上都在我们厂子边飙,排气管儿拆了消音器,附近的老头老太太都跟街道反映了,报了警,抓住罚俩款又放了,管不了!”
六爷问:“他们跟谁的?”
黑脸儿说:“谁也不跟,一群傻bī孩子,非官即富,仗着家里有俩钱,胡jī巴造!”
六爷身子前探:“他们平时改车的地方跟哪儿?”
黑脸儿摇头:“不清楚。”
六爷说:“南城这一片儿修车厂不都是你罩着吗?”
黑脸儿:“别扯了,都哪年的事儿了,这年头,谁还带咱们这种人玩儿啊,早他妈下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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