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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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不,我还是回去了。”

  我正要起身,被她一把按住了,又往chuáng垫前的碎花布一指:“喂,想什么好事呢?我这儿还有好几chuáng褥子,垫起来就是了。”随后,她奔出她的闺房,在外面忙活了一阵子,端进来一盆热水放在chuáng边,一边卷袖子一边命令我,“来,把袜子脱掉。”

  “gān什么?”

  “洗脚啊——”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她不由分说地夺过我手上的烟,在玻璃杯里灭掉,然后就这么看着我。我迟疑着,终于还是脱掉袜子,把双脚放进了热水里,她开始低下头给我洗脚,长头发不时垂下来盖住她的脸,她得不时用胳膊将头发理到肩后,我万万没想到会这个样子,不知道该gān什么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听任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体内流淌,那应该就是被称作“暖流”的东西了,“哈,你还是美人脚呢。”这时候我听见她说。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像我这么个大男人,竟然长了双美人脚。”

  “你知道么,”她为我擦好一只脚,将它放在chuáng上,又从热水里捞起另一只脚,没急着擦,定定地看着我说,“你长得太像我弟弟了。”

  “是吗?可是我比你都还大啊——我至少也要比你大三四岁。”

  “说不清楚,就是觉得像,好像应该这么说:我弟弟长大了可能就是你这种样子,连脚都长得那么像。”说着擦完了另外一只脚,把它往chuáng上一扔,“好了,舒舒服服躺下吧。”

  我依言躺好,她端着水出去倒了,之后跑来揿亮chuáng头柜上的台灯,再风风火火地跑到门边去关掉外面的灯,屋子里顿时暗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我耳边就想起了她洗漱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这寻常之声竟令我感到了如此大的激动,不自禁想起一个词来:家庭。是啊,如果我还能活下去,应该也会是有家庭的吧。

  我竟然也有机会躺在chuáng上听着熟悉的人洗漱的声音。

  我现在就像置身于自己的家庭之中,多么不可思议。

  一时间,我确信我的身体和心都柔软到了极点,或者说这世界在变得柔软,一点点流进了我的身体里,使我充实,觉得只要活在此刻就已经是最大的满足。幸福,我把这个词念了一遍,想:只要在如此qíng境里停留过一分半秒,就是最大的幸福了,因为我居然没想到死。全身仍然虚弱无力,一点也不想动弹,“那么,就不要动弹了吧,”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什么生啊死啊的,全都与我没关系了。”

  事实上,像我这样的人,活着又能如何呢?也不过是chūn风十载、秋糙几度罢了,所谓“东风chuī碧糙,行客老沧州”,说的大概就是我这样闲散到了极点的人吧,满街都是。对我来说,千载奇逢,不如听雨看书,一生清福,只在散步种花,并没有人告诉我,我是如何落后于这个时代的,但是我的确已经落后了,千真万确;再者,这广大世界,无论少了谁,日月也还是照样jiāo替,红尘依旧滚滚,月满则亏,月亏则盈,所以,只要我活着,我大概也总要心乱如麻,总要心猿意马,终了,还是换不来那数声横笛、一叶扁舟。

  正胡思乱想着,囡囡已经换好睡衣抱着几chuáng褥子进来了,麻利地铺好,之后往上一躺,舒服地叹了口气,这方寸之地溢满了她头发上的香波味道:“想什么呢?”

  “想你呢。”我笑着说,“其实你一点也不厉害嘛。”

  “啊?”她顿时叫起来,“难道我什么时候厉害过吗?”

  “厉害过,一开始我还以为碰上了什么混世小妖女呢。”

  “切,不管你信不信吧,我这人最软弱了,别人只要对我笑一下,我心里都感激好半天,可能一个人在外的关系吧,总怕受欺负,所以嘴巴上凶点倒也不稀奇。”

  “其实要换了别的女孩子的话,像今天晚上我只怕早就被赶出去了。”

  “我不会,我是个一根筋的人,只要见人有难处,就忍不住想上去帮一帮,其实人家的qíng况比我好得多,真的,都碰到过好多回这样的事qíng了。”

  我说的是实话,不觉中,与初见时相比,囡囡对我说话的语气已经温和出许多来了,其实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像她这样从外地来的女孩子,在这样一个茫茫都市里活着,其中艰难肯定是一言难表的,如若没有一点小小的机心和刁蛮,生活只怕会更难过下去。

  “睡吧,”她探起身来关了台灯,“今天没去酒吧,少挣了一晚上的钱哦,明天一早我要去快递公司多加一个上午的班。”

  我脑子里却忽然浮起了一个念头,“囡囡,”我叫了她一声,“明天gān脆陪你送快递去吧?”

  “那怎么行,难道你不工作了?”

  “想歇一阵子,先歇两个月再说。”

  “这样啊,那好吧。”她嘻嘻一笑,黑暗里我也似乎看清了她的眼睛,“那我可就要对你下毒手了。”

  “什么毒手?”

  “我平常送的都是小件,你来了咱们就可以送大件了,挣的钱多嘛。”

  “一言为定,那……睡吧?”

  “睡吧。”

  我的确困倦已极了,反而睡不着,体力一点也没恢复,连翻个身都觉得麻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心中隐约觉得欣喜,开始的时候并没觉得自己多么高兴,意识到之后就想刨根问底:我到底在高兴什么呢?突然,一个念头闯进我脑子里:“难道我喜欢上了——”一念及此,即使身处于黑暗之中,我也能感到自己大惊失色了,就像做贼般看了看囡囡,马上就bī迫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而是悄无声息地掀开那面碎花布,看着外面满架的玻璃瓶发呆。外面起了风,风还不小,窗户都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屋子里的水龙头似乎也没关好,淅淅沥沥地滴着水,慢慢地,我闭上了眼睛。

  大概是早上五点钟的样子,做了梦,而且是个怪梦:本来是在满目皆绿的山冈上走着,突然掉进了一口井,井底里长满了杂糙,井壁四周的泥巴也都湿乎乎的,井上刮着西北风,使我觉得更加通体冰冷。井只怕有三层楼那么高,所以凭我一人之力虎口脱险是决然不可能的,我只有在里面蜷缩成一团等候上帝安排。就这样过了三天,期间风chuī雨淋,吃了不少苦头;到第三天下午,我已几近于奄奄一息,冗长的昏睡后一睁眼,眼前竟然出现了个一丝不挂的luǒ女,我求她带我上去,她一口应允,条件是要我和她做爱,说是已经好几千年没做过爱了,我别无他法,qiáng自撑着虚弱之身上前拥抱她,亲她,抚摸她的rǔ房。

  就是这个时候,醒了。

  天哪,我该如何说清楚这尴尬的时刻啊:我的怀里居然抱着囡囡,我亲了她,手还依然放在她的胸前——一下子,我就像被电击般一把推开她,霍然直起身来,像垂死的野shòu般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上天作证:我对自己的厌恨达到了极点,我恨不得一刀就结果了自己的xing命!我粗bào的一推,也使她彻底清醒过来,我根本就不敢正面看她,只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她掀掉了盖在身上的薄薄的被单,也坐起来靠在chuáng头柜上,头却还是低着,头发将她的脸差不多蒙得严严实实。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对不起……我,”总过了有一分钟的样子,我压抑住一làng散去一làng复来的厌恨,还是对她又说了一次,“对不起。”

  除此之外我真的再不知道说什么好。

  “啊,”我只听见她“啊”了一声。

  我本来想立即就站起身来拔脚狂奔,但是从囡囡姑妈家里已经传来了隐约的咳嗽声,我现在跑出去的后果可想而知,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没作任何动弹。气氛却变得愈来愈难以承受,一阵难忍的疼痛从腿上的某根神经生起,迅疾往上扩散,这么说一点也不夸张:有那么短暂一刻,我甚至疑心今天就是我的末日;天气并不算太热,我却满头大汗,全都是冷汗,因为身体一直是冰凉着的;这还不算完,我的太阳xué是经常都有生疼之感的,现在却是疼得无以复加,我咬紧牙关想抵抗住这疼痛,可是根本就抵抗不住,眼前一阵阵发黑,头脑里却是阵阵发蓝,那蓝色浓到了极处,真正是令人晕眩,我真的快受不了了。

  受不了了。

  突然间,囡囡开口说话了:“我就那么不值得你喜欢么?”

  不是。我喜欢囡囡。我再承认一遍:我喜欢囡囡。

  在和她一起送快递的半个月里,只有“快活”二字能准确表达我的心qíng,作息时间也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早晨起来还是要长跑,从我的小院子一直跑到磨山下的那座拱桥上再折回来,之后好好侍弄侍弄那些花,之后从隔壁找些书来读,要么就是听着音乐什么也不想地凉席上抽烟,到了中午随便吃两口饭,就坐车去汉口接她,通常我都要在那卫生学校的cao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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