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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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极度的晕眩中,我感到自己似乎生了一双火眼金睛,轻易dòng穿夜色,跟随死者的灵魂腾云驾雾,最后,停在了一个云蒸霞蔚的地方:只差一步就是天堂,但死者的灵魂却停在一朵云团上再也上不去,灵魂也会喘息,我清晰地听到了灵魂累极之后喘息的声音;就是这时候,地上的舞蹈,地上的号子,地上的篝火和汗珠,化作一团神力破空而来,托起那朵灵魂停歇的云团,顷刻之间,“冰川消融,海盗称臣,美人鱼歌唱”,天堂里豁然亮起一束光,灵魂御风而行,孩子般扑向那光,顷刻间从我眼前消失,一切归于平静;而地上的人还在唱着

  ,跳着,他们还远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悲伤等同狂欢,缘尽之处,即是缘起之门。

  一下子我就哭起来了,我哭着,紧紧地攥着囡囡的手,囡囡也完全明白了眼前的景况到底所为何故,一句话都没说,也只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紧紧地攥着。

  所谓死,所谓灰飞烟灭,竟是这般快乐的事qíng!

  后来,我们加入了狂欢的队伍,唱啊跳啊,每个人都灌了起码三瓶樱桃酒,我终于感到有点支撑不住,就汗流浃背地拎着第四瓶樱桃酒坐到了一棵樱桃树下,我醉了,但是还没到酩酊大醉的地步,就坐在那里喘着气,继续喝着樱桃酒,脑子里一片空白;囡囡也醉了,她还在人群里跳着,好几次都摔倒在地了,但她压根就不以为意,站起来接着跳,隔一会儿就对我招手:“来呀,快来呀!”见我没有去,她就拎着酒过来了,刚刚走到跟前,一个踉跄就倒在了我身上,爬起来,脸对着我的脸,说,“你,你没用,你醉了。”

  “我没……没醉。”我的口齿也完全不清楚了。

  “你就是醉了!”说着她把我一推,我的身体扑通就仰面倒下了,“哈哈,一推就倒了,说,说你没我能喝吧。”

  “你没我能喝!”我大吼了一声。

  “好好,你,你比我能喝,那你,你有我可怜吗?”

  “我当然比你可怜!呵呵,告,告诉你个秘密,我他妈的,就快死啦!”我汩汩喝完了酒瓶里的酒,一伸手把她手里的酒瓶夺过来,一口气全部喝完,使出全身力气大喊了出来,“我就要死啦,我他妈的就要死了,谁还比我更、更可怜哪?”

  “我!我他妈的比你更、更可怜!”

  “你,你他妈的凭什么比我更可怜?”

  “因为我他妈的,要、要死在你前面!”

  “为、为什么?”

  “因为你,你不喜欢我!”突然,她从地上站起身来,踉跄着拿起掉在地上的酒瓶,狠狠砸在我身上,一边砸一边哭着喊,“你凭什么不喜欢我!你他妈的凭什么不喜欢我?!”

  我再也忍耐不住,又号啕着哭了起来,我哭着,一把将她拉到我的怀里来,疯狂地、不要命地亲她,将舌头伸进她的嘴巴里去找她的舌头,终于,找到了,绞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我要和她一直绞缠到死!她也哭着,掐住我的脖子,越掐越紧,我宁愿被她越掐越紧,我也宁愿将她抱得越来越紧,让她丝毫不能动弹,除了舌头还在我的舌头上吸吮着,再无一处还有力气——我们行在天上的神,我不管了,我要在眼前的欢乐里沉醉下去了,如果你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死在这欢乐里再也不醒来,权且当做是我的回光返照!

  我抱起她,走到樱桃林的深处,脱下自己的衣服垫在糙地上,将她放上去,然后,我替她脱光了衣服,使她全身赤luǒ,我压在了她身上,抱起她的脸,贪婪地看,怎么看都看不够,她再无声息,安静地看着我,顷刻之间,那个哭泣的囡囡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洁白的银鱼,一条沉默的银鱼,一条慌乱的银鱼,在轻微的触碰之间,她的身体竟然一阵哆嗦。

  月光透过樱桃树的fèng隙洒在她身上,细格状的光影仿佛就长在了她的皮肤上,我舔她的rǔ头,就像在舔着月光;身旁的糙叶上也生起了露水,沉默地溅到我们身上,我抚摸着她的小腹,一手冰凉;即使远处的歌声大得足以惊起歇脚的鸟群,我们依然能听见对方粗重的喘息,这时候,从树林里飞来两只蝴蝶,就在我们头上飞旋不止,仿佛天上的神灵为我们派来的见证人;迷乱中,我的手往下滑去,越过肚脐,触到了毛丛,湿润,温暖,沾着露水,我的手停住,再也不想动,囡囡的喘息声骤然加重,一下子倾起身来,将我搂得不能再紧,我能感觉出来,即使是她的皮肤,也都在激烈地颤抖着;我进入了她。

  我多么希望被她紧紧包裹,幽居于那温暖的地方再也不肯见人!

  “疼,”她叫了一声,两手突然松开,抓住身旁的糙,只有两三秒钟,两只手再重新放回到我背上,指甲深深地刺进了我的ròu里;我怕什么东西硌着她,就抱着她往旁边挪了一点,停下来,看着她,她微笑着,笑容里的那种宁静之感是我此前从未见过的,我确信我的身体不再由头发、肢体、血液和更多的东西组成,组成我身体的只有一个字,那个字我从未对囡囡说起过:爱。她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朝着更幽深的地方前去,觉得自己融化成了一阵风。

  从没有过这么坚硬:越深入她,就觉得离她越近,最隐秘的地方越来越近,两颗心脏也越来越近,就像冬天的晚上在荒野里走着,远远看见一堆篝火,撒开双腿就要狂奔过去,满身的雪花扑簌而落,雪地上的脚印旋即消失于空之中;我没说错,囡囡的体内就燃着一堆篝火,我就是飞蛾扑火的松枝、蒺藜和麦芒,我要自取灭亡,我要在火焰和灰烬里找到自己的天堂!风、蝴蝶、樱桃树、囡囡的笑、糙叶上的露水,即使我化成一堆粉末,它们也将在粉末里留下痕迹。

  留下痕迹的还有囡囡的一声“疼”,在最后的时刻,在我像一辆星光下的火车般呼啸着驶向终点的时候,囡囡的嘴角又动了一下,也就是这时候,我如遭雷击,一下子就僵硬了——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实:囡囡是处女。上天作证,无论用什么样的语言都无法说清楚我刹那间的慌乱,脑子成了空白,比没开场的电影幕布更加空白,比月光下的盐滩更加空白,比空白更加空白;如果费尽气力后我的脑子还稍微能有所思所想,那么,我想的就是这个:我在作孽,我在自己的罪孽里越走越远,我再无翻身之日了!我能听见自己的喘息,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鼻子又在发酸,我还能看见囡囡仍然在温柔地看着我;突然,囡囡的手从我的背上移到腰上,禁锢着我,似乎害怕我转瞬之后就消失得再无影踪。

  囡囡!我又哭了,囡囡也又哭了,我哭着,叫着囡囡的名字,更深地进入了她,更深地进入了我的天堂。

  我知道:当我的腰被一双手紧紧禁锢住的时候,囡囡,这就是我的死。

  回武汉的第二天,囡囡不再要我和她一起上街送快递,好说歹说都不行,她没说原因,其实我也清楚:她是不想我的身体出什么差错,我就径直和她说了:“像我这种病,要是运动一下的话,其实是一点坏处都没有的。”

  “那也不行,你就给我好好在家呆着,听见没?”见我苦笑着点头,她语气也温和下来,“嗳,你现在是我一个人的了,对吧?”

  “对对。”

  “知道就好,照我的话去做就是了,别唧唧歪歪的啦。”

  在从那镇子回武汉的途中,我就已经想好: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再不去想死的事qíng,总之,可能让囡囡不高兴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说了。当yīn影偶尔像闪电般从脑子里掠过,我就掐自己的虎口,几天下来,虎口上还真掐出印记来了,不过效果显然不错,每次一听到囡囡显得特别胸有成竹的样子来吩咐我一件什么事qíng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打趣两句,至少不会再像从前:脸上刚刚要笑起来,又被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这样也好,我就留在家里给她洗衣做饭好了。说实话,从前尽管我的厨艺不错,但总是我一个人过日子,做不做都无所谓,反而在外面随便吃两口的qíng形比较多,现在则大不相同,我每天都要jīng心买菜回来,找合适的食谱,变着花样做给囡囡吃,认真的样子连我自己都觉得吃惊。如此这般,我一天下来的工作并不轻松,毕竟多了一个人一起生活,毕竟还不想生活得太简单,所以,我也只能等那台老式洗衣机轰隆作响的空隙里看看书和影碟了,不过,收音机倒是一直开着的,收音机里不放音乐的时候我就听CD。

  到了晚上,囡囡回来,拿起筷子或者汤勺尝一口我做的菜,啧着嘴巴说我“变态狂,真是变态狂”的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站在那里,嘴巴上没说什么,实际上我是在掩饰自己的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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