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只是些“你的字没我写得漂亮”、“今天太阳很大,天很蓝,没了”之类的只言片语,初看上去似乎是我写的那些话的批语,我不自禁笑了起来;接着往后翻,她就开始画画了,画得还相当不错,我喜欢其中的两幅——一幅是画了两个人各拿着一只步话机在大街上找人,不用说,男的是我,全身都透着股jīng灵劲的女孩子是她,两人头上都画了个圆圈,圆圈里各有一句话:“豆沙豆沙,我是芹菜”,“芹菜芹菜,我是豆沙”;另外一幅还是同样的造型,一幢摩天高楼的楼顶上,我作王子状半跪在地上对她摊开双手,头顶上的圆圈里写着“哦,我太爱你了,嫁给我吧”,穿着拖地长裙的她却害羞地半闭着眼睛,头顶上的圆圈里写着“好幸福啊,不过,呵呵,有点不好意思……”,稍微远些的地方,另外一幢高楼里一个满脸悲愤的女人,站在窗台上正要往下跳,她的圆圈里写着“她太漂亮了,天哪,我活不下去了”。
读着读着,眼圈便在不觉间迷?髁耍疟亲蛹绦蠓竺婢筒辉偈侵谎云锪耍质嚼丛蕉啵趺此的兀械阆袢占牵?/P>
“哈,他睡着了,肯定不知道我在gān什么,今天怎么回事呀,都十二点钟了还睡不着,对了,写点什么呢?不知道。没读过多少书就是没读过多少书,不承认不行啊。他读过多少书?有一万本吗?也不知道。他可真是个孩子,睡着了还吃手指头,唉,我将来有自己的孩子吗?他要是还能再活两年的话,真想和他生个孩子啊。”
写到孩子的时候,囡囡可能还是有些害羞了,先写了“孩子”两个字,可能想了想又划掉了,划掉之后再添上,终于还是划了,代之以省略号。
又是一段:“弟弟,姐姐想你了,告诉你个消息:姐姐谈恋爱啦。那个讨厌的家伙现在出去买烟了,姐姐抓紧时间和你聊一会儿,你现在在哪儿?踢球还是在打游戏机?脸上身上肯定又黑得一塌糊涂了,不过没关系,姐姐给你洗。对不起啊弟弟,姐姐现在想你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你不会怪我吧,第一次谈恋爱嘛,可不许笑话我啊。对了,那件事qíng,他得病的那件事qíng,肯定也瞒不过你,姐姐不要你帮着出主意,姐姐已经死心塌地跟着他了,只是想,你要是跟哪个神仙熟的话,跟他打个招呼,让他多活两年,怎么样?姐姐还想和他生个孩子呢,像你那样的孩子,好了好了,不能再说了,那家伙在开院子的门了,这是咱俩的事qíng,不能让他知道。”
看到这里,我的眼泪早就已经掉了下来,回头看着我和囡囡度年如日的房间:不过还是那些书和衣橱、剃须刀和洁面rǔ、我的衣服和囡囡的衣服,此时却横生了魔力,拉扯着我,要我变成空气、风和水,钻进它们,再不出来,并且永无死期;如若不能,我希望我自己变成和它们一样的东西,要么是条发带,要么是双拖鞋,贴紧了囡囡的身体的一部分,她走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这时候,我悲从中来,从窗台上跳下来,隔了好几步远就一头往chuáng上栽倒下去,抱着枕头,真的哭了,但是没有声音,将脸扎入枕头,深一些,再深一些。
过了一会儿,我流着眼泪从chuáng上站起来,光着两只脚去衣橱里找存折——不管怎么样,囡囡,我要走了,并且一去永不回!
可是,无论我怎么找,结果也和刚才找笔记本时一样:什么也没找到,不光存折没找到,身份证也没找到,放存折的那个角落里空空如也。
我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存折和身份证,早就被囡囡藏起来了。
和囡囡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时间,我不是不知道,一句话,即使她多么漫不经心地说出来,后来也往往会被证明不是虚言,但是现在,真的找不到存折和身份证的时候,我还是蒙了,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却想起了和囡囡一起从武昌去汉口时的一幕,那时候,坐在公共汽车上,囡囡突然直盯盯地看着我说:“不要跑,跑到哪儿我都有办法找到你。”
还是要跑。
我要耐心地找到存折和身份证之后再跑,没有任何人能迫我断绝此念了。
下午,靠在枕头上听着ENYA的新专辑《MRY LT
BE》继续读《走出非洲》,继续读那吉库尤火车站的印度站长写给凯伦的信,其实,这本书我是读过好几遍了的,每次又都要多读好几次那封信,那印度站长之所以要给凯伦写信,主要是因为他得知了一个星期的yīn天之后会有一次月蚀的消息,这个养了一大群牛的站长从未见过月蚀,心里忐忑不安,在给凯伦的信里说:“尊贵的夫人,承蒙盛qíng,告知太阳将连续七天黯然无光,我只恳请夫人告诉我,那几天我还能让牛在附近吃糙吗,还是应该把它们关在牛栏里?——不胜荣幸!”
一次即将到来的月蚀竟然让火车站站长担心起了牛吃糙的问题,每次看到这里我都要忍不住笑起来。
时间静静流逝,转眼就到了huáng昏,窗台上的花,还有院门外巷子里的夹竹桃,都被西天里映照而来的微红之光罩于其中,又散发出金huáng色的光晕,那感觉就像是钓鱼的时候面对着的波光粼粼的湖面,窗台上那朵番茉莉花竟然幻化成了在水里深入浅出的鱼漂,我知道,那其实是我的眼睛又不好用了。这时候,院门一响,囡囡回来了。我下意识地再看一遍房间,只要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以飞快的速度整理一遍,应该是和她出门时的样子差不多了。
竟然忘记了买菜,所以,囡囡回来之后的第一件事qíng,就是和我一起去市场里买菜。买了两条鲫鱼和一束豌豆尖回来,我让囡囡坐在房间里看影碟,一个人来动手做饭,她应该是不会觉得我有什么异样之处的,还是像往日那样快活地盘腿坐着,吃着薯片,吃完薯片,又开始给手指甲和脚趾贴上豆蔻色的指甲贴片,那盒贴片可能是今天送快递的时候在小摊上买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但是她还贴得真是高兴,嘴巴也在哼着什么。
而我,一边做饭,一边却有意无意地盯着她,想着:她到底把存折和身份证藏到哪里去了呢?
一直在想着。
囡囡的破绽是我在吃饭的时候发现的,她起身去找汤勺来喝鲫鱼汤,我眼前突然一亮:她的牛仔裤后面的裤兜竟然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用针线fèng死了。我心里大致明白了八九分,但是不露声色,一边喝汤一边和她一起看还没放完的影碟。
“哎哟,”正看着影碟,她叫了起来,我转身看她,她正痛苦地咽着喉咙:原来是卡着鱼刺了。
我劝她喝点醋,好让鱼刺快点下去,可是她说什么也不gān,理由是这辈子还没大口喝过醋,这倒是实话,即使我们去外面的饺子馆吃饺子,她也从来不沾醋。不过这样一来,不管她是大口喝水还是大口吃饭,鱼刺也始终下去不了,我在一边看着,也只能gān着急而已,半点忙都帮不上。
“这样吧,你先睡觉,”我出了个主意,“睡着了我就往你嘴巴里灌醋进去。”
我就知道她会同意。她就是这样的人:只要一件事qíng没有做过,那么她都是要试一试的。听了我的话,她果然答应了,没脱衣服就在chuáng上躺下了,可能是一天快递送下来也的确太累了的关系,几分钟过后,我再看时,她已经安静地睡着了。我便轻手轻脚地拿起一只玻璃杯子去接了醋,再回房间,在她身边蹲下,花了好半天功夫才没弄醒她就把醋灌进了她的嘴巴,之后没有离开,伸出手去在她牛仔裤后面的裤兜上轻轻一触,果然,里面有张硬硬的东西,但是fèng得死死的,我根本就下不了手。
下手的机会在十二点之后,那时候我们已经赤luǒ着在chuáng上躺了半个小时,之前做了爱。
我一个人颇为无聊地看电视看到十点半钟,又翻了几页书,就进卫生间去洗澡,也没开灯,屋子里并不黑暗,窗外还是有些微光照进来的。我闭着眼睛冲了十分钟的冷水浴,正冲着,囡囡醒了,拖着双拖鞋进来小便,衣服也脱得只剩下了内衣。耳边一阵清脆的声响之后,她却并没有出去,站在那里,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突然问我:“是爱我的吧?”
我一愣怔,“当然啊,还用问么?”
“没事,就是想起来了问问,”她一拉门要出去,却又退回来,扑在我怀里,亲我的嘴唇,
亲完了,“对我好一点,好吗?”
“……好。”
“不管什么时候,都别叫我滚,行不行?”
“行。”
“不行,你得再说一遍。”
“好,什么时候都不对你说滚。”
话刚落音,她的身体就再次扑进我的怀里,将舌头探进我的嘴巴,她的手也在我冰冷、赤luǒ的身体上上下游弋,就像一股火在顷刻间被点燃,我抱住她,舔她的牙齿,一颗颗地舔过去,那股熟悉的糙莓味道就又把我淹没了,我喘息着,把头埋在她的胸前,一刻之间,觉得自己重新拥有了整个世界,是啊,整个世界都被我抱在怀里了;她的手在我胸前停留了一阵子,旋即下滑,握住我早已坚硬了的下边,之后蹲下来,脸贴了上去。后来,我们抱在一起双双朝马桶那边挪过去,我坐在马桶上,她坐到了我的腿上。
52书库推荐浏览: 李修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