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在一起也是一样,你别以为我在委屈自己啊什么的,跟你说,我高兴得很,每天都高兴得很,最高兴的就是你喜欢我,爱我,你想跑掉也还是因为爱我,我就是这么个人,只要有个人爱我,只要我也爱他,我就要为他做所有我能做得到的事qíng,甚至我要gān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了,完全变成了我一个人的事qíng,把命搭上去都没关系。
“呀,你的鼻子怎么了?”说到这里时,她听出我的鼻子堵得越来越厉害了,突然站起身来,说了一声“你等着”,就从糙坪上跑出去,往门诊部那边的一个水池跑过去了。
再回来时,可能是心qíng变好了的关系吧,她的步子显然已经轻快了不少,手里拿着几朵睡莲,躺到我身边后递给我,“拿去。”
“gān什么?”我一时弄不清楚。
“拿过去对着鼻子,多闻闻,一会儿就不堵啦。”
竟然还有如此奇妙的药方?我将信将疑地接过睡莲,拿起一朵凑在鼻子前面,用了力气来嗅,也是怪了,一股浓郁之香被我幽幽吸了进去,顿时神清气慡,鼻子好过了不少,果然是灵丹妙药,“你怎么会知道这办法的,是药方吗?”我问她。
“什么药方呀,我自己发现的,不光睡莲,别的什么花都可以,”停了停继续说,“我刚来武汉的时候也总是感冒,虽然说是姑妈,但这种事qíng我是从来不麻烦她的,只要没发烧,我就躺在被子里使劲捂,再到花坛里去折两枝花来,放在枕头边上,一边捂被子一边使劲闻花,一身汗出来了,感冒就好了,鼻子也通了。怎么样,会生活吧?”
“会。”我由衷称赞。
“所以说你就放心吧,不管你病得多重,我都会把你侍候得好好的,啊,像养猪一样把你养得饱饱的,当个‘快乐的饲养员’,有句实话,你昏迷着的时候医生对我讲的——”
“什么实话?”
“和你说的一样,的确是没什么药可以治你的病,但是如果照顾得好,也还是有人能多活些时间,到底能多活好长时间,医生不肯告诉我,可能是怕我像别的人那样寻死觅活的吧,但是我觉得我肯定有办法让你活得比别的所有得了这种病的人都长,还是那句话,好好和我谈次恋爱,行吗?”
“好,其实我也想过了,以后再不会跑了。”
“真的吗?!”
“真的!”
这已经是今天晚上我第二次向囡囡确认自己死也要死在她身边了。
“其实,你不觉得咱们两个人是在走夜路吗?把生啊死啊什么的全部放到一边,只当走夜路,到了该分手的时候,你要朝那个地方走,我也许就该停下来不往前走了,难道不是吗?之后的事qíng谁也说不准,也许我还会碰到自己喜欢的人?先不管,先把这段夜路走完了再说,你只听我给你讲故事就行了,哪怕我心里紧张得要命,那也是我自己的事qíng,和你没关系了。”
囡囡说完了,我也一字一句地听完了,想起囡囡过去也对我说起过“好好和我谈次恋爱”之类的话,心里暗生羞惭:其实,在我意乱心迷的时候,囡囡早就把我和她之间的所有事qíng都想了个透彻,囡囡的几句寻常之话,一点都不夸张,之于我真正是醍醐灌顶,我读了那么多书,花了那么多时间去想,但是,那些心乱如麻的所思所想根本就不如囡囡偶尔的一闪念,服了,彻底服了。不知道从哪里看到过的一句话在脑子里闪出来:活着的时候尽可能活得快乐一点,因为你可能会死很久。
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问囡囡:“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像什么?”
“像个女政委,仗打完了,正坐在战壕里给我这个新兵做思想工作。”
“哈,那好啊,想不通了给你做思想工作,子弹来了帮你挡子弹,怎么样,我这个政委大姐不错吧?”
“不错不错,”我一捂肚子,“我现在饿得厉害,想吃东西,政委大姐有办法么?”
“没问题,”她腾地一声从地上站起来,“去珞珈山那边吃烧烤,怎么样?那边的烧烤摊都是通宵营业。”
这样,我们便出了医院,在水果湖边站着等出租车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对岸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正想说点什么,囡囡说了句“你等着”就跑回去了,过了会儿跑回来,又采了好几朵睡莲,递到我手上,我心里一热,沉默着接了过来。之后我们决定不坐出租车了,就沿着湖边的路往前走,之后从武汉大学的后门进去,再出前门,烧烤摊就在前门外面的一条巷子里。正往前走着,囡囡拿了两朵睡莲cha进了我的头发里,好长时间不理发了,长得很,睡莲就这样轻易cha了进去,她又从腕子上取下两只橡皮筋,把头发和睡莲牢牢地绑在了一起,绑完了,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哈哈笑起来。
“你成盗花贼了。”她说。
“是啊,现在我向政委大姐汇报一下我下一步的工作,”我笑着把她揽在怀里,“我准备联合别的盗花贼成立一个帮会,每个人都必须在头上cha花,湖北的cha荷花,河南的chajú花,见面一看就知道是同行,不cha花就不准加入我们的帮会。名字嘛也想好了,就叫红花会。”我一语未竟,她就笑得弯下了腰,眼泪都流出来了,笑完了,安静下来,冷不丁对我说:“其实,我就是喜欢你这股不在乎的劲,嗳,有时候眼睛里放凶光哦。”
“什么,我的眼睛里放凶光?”
“对呀,你自己肯定不知道,那天在体育馆打架的时候就是,像个亡命之徒。”
“我本来就是个亡命之徒。”我站住,哈哈一笑,“一个要死了的人,不是亡命之徒是什么?”
“瞎说什么呀!”她擂了我一拳,我立刻闭嘴不谈,听她谈,“每个女孩子都喜欢亡命之徒。”
“此话怎讲?”
“像《上海滩》里头,许文qiáng和冯程程那样的故事,谁不希望自己是女主角啊,反正我喜欢,后来看香港的黑社会电影,周润发啊万梓良啊都喜欢演那种在黑社会里混的小角色,总是带着个女孩子在街上飞车,那时候我总想自己要是那女孩子就好了,就觉得那些亡命之徒死的时候身边有个女孩子,死的时候最好有音乐,像《阿郎的故事》里的那首歌,叫什么来着?哦对了,《你的样子》。”
“我死——”我本来想说我死的时候就放《王二姐思夫》,突然觉得不对,无论如何也再不能拿自己的死来开玩笑了,一句话便戛然而止,此举看起来颇令囡囡满意:她“哈”了一声,竖起食指对我点了点,表示夸奖。
从武汉大学的前门出来的时候,夜空里落起了雨滴,我抬头看去:在校门口两盏探照灯般的巨灯散发出的铺天光影里,雨丝像夏日里的禾场上扬起的麦芒般扑簌而下,探出院墙的桂花树的叶片被雨丝浸洗得更加幽绿,时已至此,烧烤摊的生意非但没有结束的迹象,来的人反而越来越多;烧烤一条街的背后,一家黑人留学生开的音像店竟然没有关门,还在放着音乐,说起来,那音像店也是我时常光顾的地方,此刻,音乐声穿过了雨幕,轻烟般向着我们头顶上的高远之处消散了,是女高音LARUE去年灌制的一张民谣专辑。
我们坐下来,听着音乐找摊主要啤酒,恰好是一曲《EARL BRAND》,我就随意拿起筷子
伴着音乐的节奏在黑糊糊的桌子上敲打起来,啤酒拿上来之后,囡囡“啊”了一声,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把夺过啤酒,“医生说了,不让喝!”
那就不喝了吧。烧烤端上来之后,我便边吃囡囡给我买的雪糕边吃烧烤,啤酒让她独自一人享用,如此有趣的吃法,此生还不曾有过,以后只怕也不会有很多,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不过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从身边经过的人总是盯着我看来看去,脸上还带着笑意,就连端烧烤来的小姑娘也捂住嘴巴偷偷笑,我从上到下将自己打量了一番,丝毫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突然想了起来——我的头上还cha着睡莲呢。
一个头发上cha花的亡命之徒,身边坐着他的上帝。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LARUE的音乐换成了的士高舞曲,在不远处552公共汽车站牌下,大家都纷纷跳了起来,是几个韩国留学生先跳起来的,后来又有几个黑人加入进来,其中就有那音像店的黑人老板,手里还拎着个酒瓶,见到我,使劲朝我招手,嘴巴里不停喊着:“Come
on,Come
on!”于是,亡命之徒就牵着他的上帝的手过去了:看到他们跳着喊着的样子,一下子也觉得自己的全身都充满了活力。在雨里,每个人的脸和头发都是湿漉漉的,但是每个人都恨不得要使出全身力气,那几个黑人不时伴以节奏发出呼喊声,不禁让人疑心自己来到了非洲,正在和某个丛林部落参加一个古怪的驱魔仪式,群qíng迷醉,所有的人都癫狂了,就连那头上cha花的亡命之徒也不例外,在临近虚脱的癫狂中,他握着上帝的手在心里偷偷许愿:时间啊,你滚流向前吧,我和囡囡要在这里停下,说什么也不往前走了。说什么都要往前走,这日子还是得一天天地滚流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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