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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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次又和那家伙碰到一起了,巧得很,还是在上次碰见了的那条巷子里,周末,我和她一起去幼儿园接了孩子回来,我抱着,正在给小家伙喂泡泡糖,迎面就碰上了。那天虽然没吸毒,但是照样一脸凶光,上来就要把孩子夺过去,那天也是怪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我想,这件事qíng必须得彻底解决了,到底怎么解决,也没有想清楚,反正把孩子jiāo到她手上之后迎面就走过去把他挡住了。

  “他肯定没想到我会这样的,愣了一下就一拳朝我打过来了,我站在那儿没动,随便他打,打几下我就挨几下。他看看我,再看看她和孩子,就哭了,哭着揪住我的衣领问我为什么不还手,我就反过来问他:到底我要怎么样,他才放过她,和她离婚。

  “他突然放开了我,盯着我狠狠看了好半天,说了一句话:‘你拿把刀朝自己身上砍五刀,我就放过你们,你们想gān什么都和我没关系了!’

  “‘你说的?’

  “‘我说的!’

  “一下子,我全身都发热了,真的,都能听见血管在响,二话不说,扭头就进了背后的一家小餐馆,直奔厨房,看到菜刀之后一把拿起来,转身就冲出来了,也是巧得很,一直把我们从巷子里追到楼顶上去的那次,他手里那把刀也是从这家小餐馆里拿出来的,弄不好可能还是同一把刀。

  “这时候周围已经围了不少人了,我根本就不管他们,只当没人在场,一出来就问他:‘你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到这时候他可能还是不相信我会拿刀砍自己,她也抱着孩子跑上来了,使劲把我往后拉,眼泪流了一脸,那家伙就盯着她看,越看脸色就越难看,‘算数,怎么样?’他一脸看不起的样子,哈哈就笑起来了,真的,真他妈的是哈哈大笑,笑完了转身对我吼起来,‘砍哪,你他妈的倒是给我砍哪!’

  “‘你刚才说的话算不算数?’我问。

  “‘算,太他妈的算数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就下手了,呵呵,真他妈的突然啊,快得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一把就把她推开了,掀起衣服就朝着肚子砍下去了,血过了一会儿才流出来,没等流出来我就砍了第二刀,旁边的人都大呼小叫的,我还真不觉得疼。说实话,那会儿连我自己都晕了,眼睁睁看着血一点点涌出来,快得很,一下子就把衣服染红了,啊,真是血染的风采。她像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孩子也哭起来了,我两眼一黑,扑通就倒在地上了,第三刀是没办法再砍下去了,浑身没劲,就盯着他看,也不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也盯着我看,突然对我说:‘你有种!’我靠,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又从哪里来了力气,接着他的话就说:‘还有三刀,先欠着,我会去找你的,剩下三刀照样当着你的面砍,不过你也记清楚你说过的话!’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全身一下子哆嗦起来了,嘴巴里还在说着‘好,好’,转身就跑了,一边跑一边哭。”

  “……一边跑一边哭?”听他讲着,我自己也像是身临了当时的qíng景,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气也喘不上来,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想出一句话来问了。

  “是啊,一边跑一边哭。说实话,那家伙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啊,读音乐学院的时候和她是同学,后来开琴行,在全国好多城市都有分店,生意做得相当成功,可惜染上了毒瘾。我能感觉得出来,他还是爱她的,而且不是一般的爱,要不然也不会一边跑一边哭;其实仔细想想,他打她,很多时候可能都是因为他觉得她要离开自己,这一点她也和我说起过,可是他打得实在太厉害了,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据说身体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了,耳朵里都有幻听了,jīng神上也出了毛病,不是吵着要杀别人,就是吵着有人要杀他。

  “我就碰到过一次。就是前天,我主动找到他住的地方去了。那次之后,我在家里躺了好几天,她也请了假照顾我。前天一大早,她去机场上班了,她前脚走我后脚就接到了同学的电话,我马上就答应了去大兴安岭的事qíng,不知怎么就觉得我和那家伙之间的事qíng就快了结了,答应之后就带着自己的刀出去了,觉得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可以再砍一刀,真是这么想的:好像欠了债,还一点是一点。

  “你知道后来的结果怎么样了吗?没砍成。先去的公司,把辞职手续办完后才去找他,结果一见到我他撒腿就跑了,跟那天一样,一边跑一边哭,我就在后面追,他嘴巴里还在喊着什么,声音很大,但是我一句都听不清楚,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有人要追着砍他,而不是我要砍自己。追了一会儿,他跑上了一条稍微繁华点的街上,我突然就觉得不对劲了——真的,怎么我倒像是个杀人犯一样拿着刀到处跑了?加上伤口也疼起来了,就没再追他了。

  “不过我还是要再去找他的,把剩下的三刀补上,早点把问题解决掉,我就可以早点带着她和那小家伙去大兴安岭了,真的,我觉得我和他之间的事qíng就快了结了。”

  我听着,默然无语,看着杜离的啤酒杯里上下翻滚的气泡发呆,茫然间对身处其中的世界生出无从把握之感:我在路上走着,身边也走着行人,我和行人对于各自的生活皆是双双不知,就在这双双不知里,我们每个人可能正在遭遇惊心动魄的生活——有人可能是走在送葬的路上,有的人却可能是正要去医院抱回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每一分钟都是花开花谢,每一分钟都是人是人非,人生不过如此;但是,尽管如此,我也必须承认,杜离是个有福之人,何谓有福?白云满谷是福,月照长空是福,杜离说话时的满脸欣喜,还有他身上的刀口也是福。

  喜悦的刀口。刀口上的幸福。

  终了,我还是问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他根本就不认账呢?”

  “如果要是这样的话,”听我作如此之问,杜离的脸色顿时肃然起来,笑还是笑着的,一口气灌下去满满一大杯啤酒,灌完了,看着落地玻璃窗外一个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微微喘着气,“那我可能真的要杀人了。”

  从葡国城堡里出来,我回了自己的小院子,暮色正在一点点降临,满城灯火也在渐次亮起来,按照往日的惯例,此时囡囡应该正好是在家里为我做饭。我是坐公共汽车回去的,以前我进进出出都是坐出租车,自从认识了囡囡,和她一起坐公共汽车倒是越来越多了。再说我也知道,自从我们住进医院,我们的钱正在像流水一样离开我们,而且,只要我在医院里住下去,这流水还会滚流不息。

  院门没有关,一进院子就听见了囡囡的咳嗽声,房间里有油烟味儿飘出来,囡囡果然在为我炒菜。我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仔细地看了一遍糙坪边的花,即使我不在,囡囡也给它们搭好了花架,就连桑树上的鸟窝,囡囡也给它垫上了块碎花布,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井井有条。正看着鸟窝,囡囡咳嗽着推开了楼上的窗子,屋子里的灯光顿时泻进了院子里,我微笑着转过身去,囡囡正好看见我,“啊”了一声,也不管锅里还炒着菜了,叫着跳着就往外跑出来,跑了几步不跑了,在门口侧出脸来,“你怎么回来了呀!”

  我一下子就有力气了,差不多是小跑着上了楼,铁皮楼梯咣当作响,跑到门口才知道她为什么不往下跑:刚洗过澡,蓬松着的头发上还有我喜欢闻的香波味道,除了上身套着一件我的衬衫之外,全身不着一物,两条腿在huáng色的光影里显得愈加白净。几乎在一触目之间,我的全身就被点燃了,把她抱进自己怀里,当我一边亲着她果ròu般的嘴唇,一边紧紧搂住她的腰,我知道,全世界又都是我的了。

  大海!躺下之后,我进入了一片大海之中,温润的海水包裹着我,轻轻地卷过我的皮肤,我闭上眼睛,往前游弋,一路上我会碰见柔软的水糙,我还会碰见沉默的贝壳,我不退避,任由它们摩擦我的身体,使我坚硬异常地继续往前游去,前面是黑暗,以及更深的黑暗,而我的身体是一朵在黑暗里才能打开的花,是醉卧在花丛里的花!

  可是,就是在这个时候,一阵巨大的虚弱之感将我的身体席卷而去,我下意识地想抓住一件东西,却什么也抓不住,海水退去,水糙消散,贝壳化为了粉末,惊恐迅疾滋生,闪电般笼罩了我的全身,我使出全身力气来挽留住海水、水糙和贝壳,但是没有用,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点点离开我。

  铺天盖地的绝望。

  我僵硬了,身体仍然伏在囡囡的身体之上,看着她,多日不理的头发垂在她的双rǔ之间,我的脸躲在头发里,并没有手足无措,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我不是没想过自己迟早会遇到这一天,即使在过去,每次做爱之后,和囡囡抱在一起,听着体内像秒针一样走动着的衰败之声,我就想过:仅仅在不远的时间之后,就可能再没有赤身luǒ体和囡囡躺在一起的时刻了。可是,我就像个刚刚开始读小说的孩子,不愿意读的,害怕读的,全部跳过去,再不翻它。也为此故,每次做爱的时候,我都当成是最后一次,宁愿失掉xing命也要往那不可及的黑暗里去得深一些,再深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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