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好吧,既然她已经发了号施了令,我还是乖乖听命行事的好,就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回chuáng上躺下了。
反正囡囡就在窗子外面坐着,我觉得踏实得很,所以,躺上chuáng之后,也没关灯,没过多大功夫,我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灯已经熄了,我睡着的时候护士是进来送过药的,就放在chuáng头的柜子上,借着走廊里的幽光便可以看见。我也没给自己倒杯水,抓起药片就一咽而下了,咽下去之后,拖着拖鞋轻悄地走到窗子边。囡囡正趴在窗台上,显然没睡着,身子还在随音乐悄悄地动着,说来真是奇怪,有几天功夫了,每晚熄灯之后护士没再像从前那样急着赶囡囡走了。我敲敲窗子,囡囡立即抬起头来,一把抓起了电话,这样,我便也回去抓起了电话。
“今天身体没什么特殊感觉吧?”电话通了之后,囡囡问道。
“没有啊,好像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样,觉得比平常有劲多了。”
“是吗?太好了太好了,我就放心了。”
“放什么心啊,你不是一天天都在看着吗?”
“哈,我要和你举行婚礼啊——”即使我看不见,也知道她的眼睛在转着,说不定还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准备进来了,和你结婚,哈。”
一时没明白过来她是要进到哪里去,恍惚了三两秒钟,突然意识到她是要进我的病房里来,立即就连声叫唤起来:“好啊好啊!”
“嘘,别声张,再问一次,身体真觉得没事吗?”
“千真万确!”
随后,囡囡站起身来,先去走廊西头靠近值班医生的办公室那边打探了一番,再折回来,应该是又去打探楼梯口了,确认了四下无人,扭动门锁,像只奔跑的狐狸般闪身进了房间。当我听到门锁咔嚓一响,水银般的微光泻进房间,照亮她的头发,我心里竟是激烈地一颤,身体止不住在黑暗里哆嗦起来,眼睛里条件反she般起了雾,怎么忍都忍不住:我太长时间没有和囡囡挨得如此之近了,太长时间了!
即使在这个时候,囡囡也冷静异常,门锁再咔嚓一声,门被轻轻轻轻地关上,她像个得手后的女飞贼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吐口气,可是,一口气还没吐完,就哽咽着朝我跑过来,钻进我的怀里。屋子里的暖气非常足,我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扣子也没扣好,囡囡钻进我的怀里之后,冰冷的脸贴上了我的胸脯,用牙齿咬着,用舌头舔着,我的眼前顿时比黑暗更黑,依稀闪着小火星,幸福得要闭过气去,双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去,去贴她的ròu,去抓她的ròu,去掐她的ròu,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她忍着,疼着,哆嗦得和我一样激烈。
就让我陷进比黑暗更黑的地方,再也不出来了吧;就让眼前闪烁的小火星带着我和囡囡坠入另外一个星球里去吧!
突然,囡囡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去chuáng上找我的衣服,找到之后再奔回我身边,“来,全都穿上!”
“我不冷——”
“知道你不冷,不冷也穿上,万一我带了什么细菌进来了呢,来,听话,快穿上!”
原来是这样,我就接过衣服一件件穿上了,一双手颤抖得厉害,一颗扣子扣了半天总也扣不上,只知道看着根本就看不清楚脸的她,最后,还是她来帮我扣上了。扣上之后,又从自己背着的包里掏出条黑白格子的围巾,我还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她就拿着围巾把我的头和脸严严实实地全都围起来了,连嘴巴都围住,我也不知道她究竟要gān什么,还是呆呆地看着她,一切全都任由她来处置。
“好了,”全都围好之后,她盯着围巾左看右看,东拉拉西拉拉,满意地隔着围巾捧住我的脸,“这下子就好啦,应该是不会碰到什么细菌了,我今天洗澡的时候起码打了十遍香皂,围巾也是拿到湖滨花园酒店的洗衣房里消了毒的,花了整整十块钱呐,应该是没问题了。”
我总算明白她一阵忙乎是所为何故了,被围巾围得严严实实之后,尽管出气都很困难,但一切都是为了我好,再费劲我也得忍受下来,眼前没有镜子,我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但是我知道我现在像极了一个人,一年四季穿着军装、头上戴着块黑白格子头巾的人:阿拉法特。说起来,因为久不看电视,我也好长时间不曾和这位传奇人物谋面了。
“好啦,我们现在可以开始啦。”囡囡双手把我推到chuáng上坐下,蹦蹦跳跳地说。
“开始什么?”
“咱俩的婚礼啊,简单得很,就一首歌的时间。”说着退后一步,从放在凳子上的包里掏出MP3,再和我并排坐到chuáng上,肩靠着肩,头挨着头,一只耳机给我,一只耳机自己拿着,突然想起什么东西没拿出来,又奔回去,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我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张DVD的封面,捷克电影《给我一个爸》,封面是个慈眉善目的白胡子老头,我知道,那白胡子老头其实是捷克的国宝级演员,《给我一个爸》的导演就是他的儿子,看见她拿出来这么个东西,我的脑子是全然糊涂了,不知道她要gān什么,没想到,她竟然说,“这就是我们的证婚人。”
“证婚人?”
“是啊,你不觉得么,这老头儿的样子长得特别像个神甫,我觉得证婚人就是他这个样子。
”说着,重新和我并排坐下来,继续肩靠着肩,头挨着头。
“啊!”
“别啊呀啊呀的啦,节约时间,来,把耳机戴上——”之后,我们两个人一起把耳机戴好,只有一副耳机,我戴在左边的耳朵上,她戴在右边的耳朵上,刚要按下MP3上的一个按钮,她又想起什么来了,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那两只戒指,一只自己拿着,一只递到我手里,“一会儿给我戴上哦。”
然后,她打开了MP3,再不说话,耳机里顿时传来音乐声,我原以为她可能从哪里弄来了《婚礼进行曲》,然而却不是,开始我并没有听出来到底是什么音乐,听出来后不禁吓了一跳,竟然是首儿歌,就是那首“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我刚喊了一声“囡囡”,她一竖食指,“嘘”了一声,我就不再说话了。
这首歌并不长,很快就放完了,就快结束的时候,囡囡见我还坐着纹丝不动,急得一扯我的袖子,“快问我啊。”
“问什么?”我真不知道要问什么。
“切,气死我啦气死我啦,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你呀。”说完歪着头看我,“那么多电影你都白看啦?”
我根本就躲避不过去,即使能够躲避,她身上散发出的幽幽的香气也足以把我拉扯回来,我的心一下子就像淋了热水般的冰块化开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当然愿意啊傻瓜,”我的话音还不曾落下,囡囡的手就伸了上来,把无名指稍微翘起来一些,好让我给她戴上戒指,我笨手笨脚,戴了半天都没有戴上,她就抓着我的手,再用我的手给她戴上,戴好之后凑在眼前好好欣赏了一会,“哈”了一声,“该我来问你愿不愿意娶我了。”
“……”
“本来该你问的——算啦,天气怪冷的,我来代劳啦,”她冲chuáng头柜上的白胡子老头说,即使身处黑暗之中,我也能想像出她满脸的鬼jīng灵劲。突然把我脑袋上的围巾掀起来一点,露出左边的耳朵,之后,她压低嗓门,嘴巴凑到我的耳朵跟前,甚至都没有声音,只有气流声,“喂,我说弟弟呀,愿不愿意娶你姐姐我呀?”
我也侧过去,嘴巴对准她的耳朵,同样只发出气流声,“愿意啊,老婆!”
——叫着“老婆”二字的时候,我的心里竟是兀自一震。
“哈哈,哈哈,”囡囡笑着,给我的无名指也戴上戒指,戴上之后,把她的手和我的手并在一起看着,一边抚摸着一边看,这样一来,她jīng心准备了一下午的“婚礼”就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她舍不得,又要我戴上耳机再听一遍那首歌,挽着我的胳膊,身体靠在我的身上,应该是闭上了眼睛的;再听完一遍之后,她突然直起身来,跪在chuáng上,搂住我的脖子,隔着围巾狠狠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哽咽着问我,“我是不是该叫你声老公啊?”我得让她高兴起来,就笑着说:“那当然了,叫掌柜的也行。”
“掌柜的,小心了,我要来圆房了!”她突然把我推倒,压到我的身体上,张牙舞爪地做女色魔状,然后,又轻悄地缩回双手,“别害怕掌柜的,吓唬你呢。”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我就是那个坐在门墩儿上面的小小子儿,囡囡就是我的小媳妇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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