捆绑上天堂_李修文【完结】(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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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长的一夜,我没有睡半秒钟,睁着眼睛听着咣当作响的门窗,看着雪粒被大风裹挟进房间之后在书上、电视上和堆积如山的DVD上覆满了一层,去趟卫生间竟然难于上青天,刚一走到门口就险些被风chuī倒在地上。

  我就这么坐在chuáng上,没有躺,不敢躺,觉得对不起囡囡——我在chuáng上躺下去了,囡囡却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挨冻——果真如此的话,天上的神灵和地下的菩萨都该一齐现身,将我打倒在地,将我践踏到死!

  好在在衣橱的角落里找到了钱,足有五千块之多,应该是被囡囡拿来jiāo我下段时间的治疗费和护理费的,啊,现在倒是再也用不着了。

  再也用不着了。

  原本打算明天一早就坐辆出租车满大街去找囡囡的,仅凭我的双脚是再也无法做到了,可是,两点多钟的样子,外面的风更大了,囡囡就好像一直在我眼前跺着脚,朝手上哈着热气,我再也坐不住,站起身来,取下围在头上的早已经湿透了的衬衣,换了“结婚”的晚上囡囡给我围上的那条围巾,拿好钥匙,出了门,像个老态龙钟的人般扶着扶手下了楼梯,我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走到哪里算哪里吧。”我对自己说。

  并没有出巷子走上环湖公路,是朝相反方向走的,一直走到了东亭jīng神病院的门口。从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把那警察吓了一跳,他甚至还有几分尴尬,是耽误了别人睡觉的那种尴尬,和我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顶着风雪一点点往前走,速度绝对快不过一只怀孕的企鹅。

  那警察照样跟着我。满世界只有风雪在发出动静,其余一切都悄无声息,我趴在jīng神病院的铁门上,绝望地看着这幢哥特式建筑的钟楼、每一扇黑黢黢的窗户和大门上那面摇摇yù坠的门牌,想起每扇窗户里终日经受心神折磨的人们尚能迎来huáng粱一梦,而囡囡这时候却只能躲在桥dòng里,只能躲在孤岛上的荒糙丛里,就又忍不住拿玻璃碴去扎自己的手。

  血流得越多,即是离囡囡越来越近。

  终了还是只能回屋子里去等待天亮。天快亮的时候,我冻得实在是再也受不了了,就去了卫生间,点燃热水器,打开淋浴喷头,连衣服都没脱,不管不顾地往地上一坐,热水浇淋了大概足足三分钟,我才隐隐觉出了一丝暖意。

  即使是淋一淋热水,我也感到自己对不起囡囡,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十恶不赦。天亮之后,我出了院子,没见到那警察,我还以为他已经被上司召唤走了,不料刚走到师专的门口,竟然看见他就靠墙站在那里,也是,站在那里总是会比站在我的院子门外好过得多。见到我一步步踱过来,他顿时打起jīng神,又跟上了我,不过今时不同昨日,我是决然不会再让他跟着我了,我这是去找囡囡,而且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囡囡,我还怎么会让他继续轻易就跟住我呢?

  甩开他竟然容易得很:在巷子口等了十分钟多一点,来了一辆出租车,应该是往东湖深处的碧波山庄里送完客人后回来的,我招手让它停下,坐上去,回头一看,那警察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在这地方他自然不可能马上就能叫着一辆出租车跟上我,竟然求救似的一个劲朝我看,就像是要我把他也捎上——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走出去好远之后,我又回头看了看,他正在掏出手机讲电话,电话那头应该就是他的上司吧。

  因为天冷路滑,出租车开得并不快,正好遂了我的愿:我的眼睛没有放过任何一条巷子,也没有放过任何一家店铺,一点都不敢放松,直到实在是忍不住了的时候才眨一眨,生怕就在我眨眼之际囡囡正好从我眼前走过去。

  我也知道这是在大海捞针,那又怎么样呢,我就算把自己也捞成一根针又能怎么样呢?

  在长江大桥底下,我让司机停下,出了出租车,就在江边上站着,抬起头,一个个桥dòng找,终了还是两个字:没有。马上回到出租车里去,经阅马场上桥,往汉口开去,到了汉口,再让司机停在guī山脚下,自己一个人过了马路,跑到大桥底下,一个一个桥dòng地找;长江大桥其实是座双层大桥,上面是公路桥,下面是铁路桥,当我刚刚从一个桥dòng里爬出来,头上身上满是蜘蛛网,正好一列从北京开往广州的火车呼啸着疾驶过去,铁轨带着地面一起颤动起来,一起颤动的还有我的心脏,我闭上眼睛背靠着引桥,竭力使自己好过一些,却有一只从火车里飞掷而出的矿泉水瓶正好砸在了我的额头上。

  找遍了,凡是囡囡有可能踏足过的地方我都找遍了。先去了囡囡端过盘子的酒吧,后去了那家快递公司,再去了囡囡和我说起过的经常在那边“下手”的江汉路步行街。其实我也知道,她根本就不可能在这些地方出现,可我还是去了,就仿佛只要去到这些地方,眼前就能出现囡囡的影子,鼻子里就会闻到那股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体香。

  还去了郊外的花圃,仍是坐出租车去的,那时候已经过午了,我一口饭都没吃,道路太泥泞,出租车只能停在机场高速路边上,不到一里的路,我竟然走了快近一个小时。和我预料的一样,我终究还是白跑了一趟:花圃里的花已经全都死了,而且,不堪沉沉积雪之后一概倒下,就像从来不曾生长过一样,花圃之外的农田早就已经收割过,举目四望,满眼里除了雪还是雪。

  我突然想起六月的时候,在清风chuī拂下的蓖麻地里,眼睛上蒙着纱布的囡囡小便了,我背对着她,耳边传来清脆的声响——现在想起来,管他什么《胡桃夹子》,管他什么《阿伊达》,即使是西天王母怀抱里的琵琶,弹奏起来也不过如此了吧。我不禁冲动起来,连跑带摔,挪到了记忆中囡囡小便的地方,蹲下来,对着那一小片地方,之后,我躺下了,将脸贴上那一小片地方,贴在像她的身体一样白的雪上。

  别无他法之后,huáng昏的时候回了武昌,坐的轮渡,出租车把我送到码头上,我掏钱结账,这才和那个从早晨一直陪着我的出租车司机说再见。上了船才知道,同船过渡的人竟是如此之多:兴高采烈的qíng侣,郁郁寡欢的中年人,还有一个举着气球满船奔跑着的孩子,那孩子对我似乎有格外的好感,看着我,两只眼睛乌黑而清澈,我也颓然无力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全身一阵颤栗——生活,这就是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在经受着厌倦着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在喜悦着号啕着的生活,它竟是这般的美好,离我们竟是如此之近,就像身前的孩子,伸手一触就是他的白净净红彤彤的脸;可是,就是这般美好的生活,在我愈加qiáng烈地感觉到它离我们如此之近的时候,也正是它离我们远去的时候。

  自不待言,它是在离我越来越远,可是,我分明能够感觉出来它也在离囡囡越来越远!

  这样的日子一共过了三天,满大街找了整整三天。

  第三天的晚上,我发烧了,发烧对我这样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意味着什么,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但是我根本就不在乎,无非再坐到卫生间的地上去淋热水而已。

  就在我淋热水的时候,突然想起囡囡的姑妈——我为什么不去找她呢?我为什么没早点想起她呢?

  一念及此,我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耳光。

  立即就去了,路过师专门口的时候,那警察好像是犹豫了一阵子的,终究没有跟上来,他也已经领教过在这一带坐出租车的难处了,再说,他的任务其实就应该是留在这里守候囡囡回来找我,几天下来,不光他,还有不时来和他打个照面的别的警察,大概也确认了我和他们一样,丝毫都不知道囡囡身在何处,换句话说:他们甚至都懒得再跟着我了。

  结果还是只有徒然而返。我去了那所卫生学校,顺利地找到了囡囡的姑妈住的那幢楼。过去,我曾经好多次站在cao场上的糙丛里等着囡囡从那幢楼里出来,这一次却是连她姑妈的家门都没进了,不是不记得她姑妈到底住几楼几号,是找去之后才发现已经搬走了,整整一幢楼都是黑dòngdòng的,只有最靠左边的一楼还有一间窗户里亮着灯。我走上前敲门,敲了十分钟才有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来开门,不过他还算好说话,告诉我卫生学校已经卖给了一家家具厂,在卖给家具厂之前,因为这幢居民楼早已变成危楼,所以,楼里的居民都迁出去租房子住了,至于去了哪里,后来的家具厂的人谁也说不清楚。

  他说了大致的qíng形之后,我的鼻子才灵敏了些,闻到了空气里飘散着的刨花味道和油漆味道。

  坐出租车回来之后,我没有让司机在巷子口上停下来,而是径直往前开,开到了夏天里萤火虫欢聚的灌木丛边上,那只垃圾船果然就泊在这里,我结账下车,那司机愣怔了半天都没有离开,大概觉得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在此地下车吧。我坐上去,划动船桨,垃圾船就一点点离灌木丛远了,湖面上是结了薄薄的一层冰的,轻微的撞击声听上去就像牙齿咬开了冰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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