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声由远及近,一直到我的院子外面,我才注意到。一时之间,我绝望了,脸色大变了,以为警察已经抓住了我的现行——就在我从夹竹桃的树丛里掏出那三张纸的时候,其实早已经有人在我看不见的隐秘之处埋伏好了,我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他们的眼睛——此刻,他们一定是来搜查证据来了,天哪,我该如何是好?
我只有将那三张纸烧掉。
半秒钟没要就决定好了。决定之后立即去阳台上找打火机,碰翻了酱油瓶,没找到,慌忙折返回来,衣服挂在阳台和房间之间的门锁上,我连头都没回,往前一使力气,衣服被撕开一条口子,但是不再被门锁挂住了,狂奔着翻箱倒柜,就是找不到打火机,没办法了,再跑回到阳台上,一把将灶台上所有的瓶瓶罐罐全部推倒,正推着,突然想起可以就放在煤气灶上烧掉,立即再把煤气灶上放着的一只高压锅推到一边,颤抖的手连打了三次,火才终于打燃了,我把那三张纸重新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接着再看一遍,终于,把它们放在了那股青蓝色的火焰之上。
我喜欢的那支名叫达明一派的香港乐队,有一首歌叫做《那个下午我在旧居烧信》,但是,此刻,当那三张纸在青蓝色的火焰里羽化成黑暗的灰烬,我却想起了达明一派的另外一首歌,名叫《四季歌》,歌里是这样唱的:“红日微风催幼苗,云外归鸟知chūn晓,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桥上风雨知多少,chuáng畔蝴蝶飞走了。”
我chuáng畔的蝴蝶也飞走了,但是,现在,她又要飞回来了。
第十一章:天堂里的地窖
“别叫别叫,他可不是什么坏人哪——”囡囡刚打开一扇门,一条狗就扑出来,见是囡囡,犹豫了三秒钟,转而扑向我,叫声在空寂的夜里响起来,囡囡马上把它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它,“他可不是什么坏人哪,不要叫啦。”
那狗果然就不叫了,囡囡领着我进了屋子,没有关门,这样,借着外面雪地里的反光和天上的月光,我得以看清整个屋子:不足十平方米,囡囡的包就放在靠西边的角落里,东
边的角落里有个破了一块的瓷碟,应该就是那狗吃饭的地方,除此之外再无他物;窗子应该是那种细格木窗,细格里面还有两面结实的窗板,现在,窗板关得死死的,在屋子里其实是看不见那些细格的,如果不开窗,这不足十平方米的空间里定然是不会有一丝光线的。
即使门开着,屋子里也勉qiáng算得上暖和。进了屋子之后,那条狗没跟着进来,沉默着在门前躺下了,那感觉,看上去就像自幼被主人从深山老林里捡回来的一匹年轻的公láng,虽然早已经驯化了,但是,只要自己的主人有丝毫危险,它顿时就能在瞬间里找回自己的野xing。住在屋顶上的狗,应该就是一条流làng狗吧。
今天晚上天上竟然有一弯上弦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躲藏在树梢的背后,若有若无地散出光,并不比地上的雪光更加浓郁,映照上去之后,倒是使披了雪的世间万物显出堪称晶莹的剔透,眼前所见:连绵起伏的屋顶,屋顶上低耸着的拱形窗户,远处的水塔和锅炉房,还有更远处的我的两层小楼,全都在一刻之间变得不真实了,似乎不再是平日里司空见惯的景致,倒像是一座雪山上大大小小的雪峰,其间的树木也不再是树木,变成了人们滑雪时计算里程的标杆。最后,我的眼睛吃不消了,迷一片,大大小小的雪峰就变成了照片里的虚景,一点点被不自觉里涌出来的眼泪打湿了:不是我想流眼泪,而是我根本就控制不住,现在,我体内已经有太多东西不再受我控制了,其中包括眼泪。
此时此刻,我和囡囡就像根本不是置身在bī仄的钟楼里,倒像是真的站在了一座绵延着隐入了天际的雪山底下。是啊,此时此刻,我们的手里抓着对方的手,如果天上的神灵帮助我,我简直想把“此时此刻”吃进自己的肚子里去,好让它永远只属于我一人。
一直到这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自己竟然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囡囡,猛然回过头去,囡囡正看着我,我刚要去捧住她的脸,想把她看得更清楚一些,不小心捧在她的头发上,谁知头发竟然粘在了一起,我又有些用力,手指把头发带出去了好远,囡囡疼得厉害,轻轻地叫了一声。十天时间没有洗头,难怪头发会全都粘在一起;我顿时心疼不堪地赶快把手指从头发里抽出来,小心翼翼地捧住了她的脸。
我一点点抚着她的脸,抚了一遍又一遍,一点一滴都不略过,之后,叹息着,把她拥进怀里,让她的整个身体都靠在我身上,我则靠在背后的墙上,我的脸扎进了她的头发里,拼命嗅着那股熟悉的久违了的味道;像过去一样,每逢这样的时候,她就轻轻地在我胸前蹭着,她的手则伸进我的衣服里去,狠命揪着我腰上的一块ròu。
我不可能不觉得疼,可是上天作证:我希望越疼越好。
“脏吗——”过了一会儿,囡囡抬起头,“我的脸?”
“不脏,一点都不脏。”
“啊,我知道你在骗我,十天又没洗脸又没刷牙,要是有镜子的话,我非要被自己吓死不可。”停了停又问,“对了,我嘴巴里肯定有股什么味儿,对吧?”
“没有,一点都没有。”
“还在骗我,啊,不过就是喜欢你这么骗我,心里巴不得你多骗我几次才好。”
“……”我没说话。喜悦,我的全身上下都住到铺天盖地的喜悦里去了,如果喜悦并未完全填满我身体的每一处细微之地,我的身体尚有些微的fèng隙,那里装着的一定是一声接一声的叹息:我怎么会和囡囡置身于jīng神病院的钟楼里来的呢?
我们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这个地步里来的呢?
之前三天,除去昏迷的时间,我没有一天不在阳台上的窗子前面站上半个小时,盯着小池塘、师专的cao场和jīng神病院的哥特式楼房发呆,似乎只要我盯着,囡囡就会突然从某个地方现身出来,自然,这虚妄之念绝无可能变为现实。
更多的时间我站在了面对着院子的那扇窗户前面,除了阳台上的半小时和饿到极处后去师专的食堂里随便吃两口的时间,我一刻也不放松地紧盯着院子外面的巷子,等着囡囡出现,夜半三更的时候,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就趴在窗台上睡一会儿,每次最多只睡半个小时,到了半个小时,我的胸口就像被人捅了一刀,猛地一激灵,就醒了。
按照囡囡写给我的信上所说,我其实并不需要每晚趴在窗台上等她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是要先用小石子砸在窗户上的,我没听她的话,因为生怕出一丝半毫的意外:在那已经化为灰烬的三张纸的最后一张上,囡囡也说过“当天晚上”就有可能回来找我,但是并没有,又是三天过去了也还是没有,这就是意外。
我不会容许因为自己的原因再发生什么意外。
惟一好过点的是终于不再像此前几天里那么担心囡囡了,不,仍然担心,而且也丝毫未见小,但总算知道了她的下落就在方圆五里之内,这就够了,至于她为什么没有“当天晚上”就回来找我,自然有她的道理,我只需好好在屋子里等着就行了——我甚至都再不去师专门口的那棵夹竹桃里看看囡囡又给我写了信没有,万一警察仍然隐身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真正抓住了我的现行,那我又该如何是好呢?
那天下午其实是虚惊一场。警车的确是冲着我来的,却不是冲着我慌忙中都忘记了收拾一下的那堆煤气灶上的灰烬来的,不过是一次例行的普通调查,问我还能不能多给他们提供一些囡囡的社会关系。而且,他们径直告诉我,已经派人去了囡囡的家,见到了囡囡的父母,现在,两个人急火攻心之后已经双双住进了医院,我眼前顿时出现了囡囡的父母躺在病chuáng上的模样——我的罪孽又在加深!但是,我的表qíng应该是不会让他们看出有半点怪异之处,答说囡囡并无什么特别的社会关系,除我之外,她在这城市里几乎再没了jiāo谈超过百句的人。
其后的三天里,警察又来过一次,是来劝说我再回医院里去住下来的,并且说可以先帮忙垫付一部分费用,我自然是拒绝了。
趴在窗台上的时候,我的眼睛盯在窗户外面,脑子里却在想着囡囡接连三次给我送信时的样子:自然是在夜半三更,因为穿的是红衣服,她出现的时候,就像是只火红的狐狸,在她出现之前,肯定是已经打探清楚了不会碰见警察,送完信,她应该是要气喘吁吁地扫一眼我们的小院子、想像一下屋子里的我在gān什么的吧,但是绝对只是一瞬间,她转眼就将消失;她说过从小就想当送信的地下党员的事qíng,到了真正像个地下党员般送信的时候,在我的想像中,她却就是一只飞快奔跑的火红的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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