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14)

阅读记录

  六六年突然间“文革”一来,就像在我们基地扔下了一颗意外的、人为的、政治的原子 弹,全乱了。虽然这年十一月间我还在核试验场进行氢弹的原理试验,取得成功,转年氢弹 又给我们搞出来,可氢弹的基础工作都是“文革”前搞的。

  搞氢弹时,我还是近一百人研究室的主任,氢弹出来后我就受冲击了。有人问我搞原子 弹试验的地方绝对保密,也搞“文革”吗?怎么不搞?当时不是说“有两个人的地方就有两 派,就斗”吗?斗得一样凶。我们基地上也是两大派,原来的领导靠边站,新来的人支持一 派打击一派,武斗打得更凶。六八年搞起清队,什么“事出有因”呀、“知识分子成堆的地 方”呀、“共产党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呀、“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呀,有点家庭 历史问题的人受罪了,像我这样没问题的也要想法弄出问题来。有人硬给我总结出“四个第 一”,说我的“四个第一”是和林彪的“四个第一”相对抗。哪个第一针对哪个第一现在也 记不准了。好像是说我用“业务第一”对抗林彪的“突出政治第一”,我严格抓试验质量是 用“质量第一”对抗林彪的“政治思想工作第一”……我向来记不住这些话。先是要我低头 接受大会批斗,接着就抄家,翻箱倒柜,受尽了rǔ骂和训斥。我想冲击这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吧。我家庭历史清楚,少年时期就参加地下党,说我“当权派”至多不过是个技术研究室负 责人。不过一时靠边站,少说话或gān脆不说话就会过去吧。我罩辛苦苦一心工作,能有我什 么事?

  没想到事出意外。一九六九年,这里很乱,大部分人阔着没事,写大字报,搞运动。总 指挥他们都被揪出来,常挨斗。试验工作没入关心了,我在茫然中似乎等待运动快告一段 落,好继续工作,可愈等愈没完。忽然上边说基地目标太大,不安全,搞内迁,东西全要装 箱。这时候厂里很乱,许多人不上班,大概有的工人听说要搬迁,想趁机捞点小东西,弄点 小油水,把分厂研究室里的一个书桌撬了,里边有本没用完的工作手册被偷去。一下子,祸 从天降,存人向北京报告说基地丢失绝密材料。上边立即派了两个大人物来,一个是当时的 公安部副部长,一个是海军的“首长”,还带来一帮人。这架势真是非同小可。他们一心想 搞出个大案,把这里说成是“小台湾”,好震动全国,掀动大làng,否牢过去的一切,来推动 全国的“文革”运动。这两个人被称做“中央首长”,拿着尚方宝剑,说这工作手册是特务 偷的,盗窃我国核试验机密qíng报,到处抓人,随便枪毙人,搞得一片恐怖,真吓人呀!bī供 信,有人自杀了,这两位“中央首长”却把自杀说成他杀,说杀人的准是特务,再抓杀人的 特务,又抓特务后边的特务,抓了许多无辜的人。全体科研人员全给集中起来往,搞互相揭 发,乱成一团。这时火车也开不进来了,大糙原仿佛回到远古野蛮厮杀的时代。

  我们研究室抓出一个人。说他小时候去过香港,还有个亲戚在香港。为什么他从香港回 国呢?好,这就抓住了,从香港派来偷窃qíng报的特务!二位“中央首长”带来一大帮人,给 他编一套特务联系办法,暗号,bī他供认,还把他夫妇分开bī供,bī他们乱咬。他受不住就 乱咬了,咬了许多人,也咬了我。好,我就是特务的后台。“中央首长”亲自在万人大会上 点我是“大鲨鱼”,非要揪出大鲨鱼不行!这样,我就被关起来,恰侩关在过去的实验室 里,我自己成了实验品!解放军在门外看守,门上挖个小dòng监视我。嘿,我例像个原子弹, 绝密品,严密看管。开始我还想,我从小参加革命,算个“者革命”,搞过原子弹,总理还 接见过我呢。但“文革”就是过去的一切都不算,现在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许多开国元勋 都成了阶下囚,一个臭知识分子算什么?

  后来特务愈抓愈多,实验室里关满了人。白天一人一个很矮的小板凳,坐在上边读语 录,不准动。然后就想自己的“问题”,jiāo待,提审,互相不准说话,夜里直到两点才许睡 一小会儿,但不许关灯,怕自杀。可我这个人不会瞎编,更不会咬别人,审来审去什么也jiāo 待不出来。我不知谁是“特务”。他们就骂我死硬,等着我的只有“死路一条”。给我最大 刺激就是没多久一次枪毙人的万人大会了。

  这天,“中央首长”召开万人大会,说要枪毙一批人。记得有一个是医生,是基地的外 科大夫,他给一个解放军做手术时动坏了,平时最多算个医疗事故,可当时却是不得了的大 事。他出身资产阶级,解放军是无产阶级专政柱石,这叫做阶级报复呀!有血债,要枪毙。 还有个大学生,工资低,这人思想素质差些,发牢骚说怪话,说:“再不给我提工资,我就 把雷管炸了。”给人揭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特务,要搞破坏。虽然只是背地一句怪话,也 不可能去做,但这怪话在当时bī都很难bī出来的,立刻成了罪行最严重的现行反革命,枪 毙!

  这天会场四周架起机枪,恐怖之极,群众都很紧张,因为说群众中还隐藏不少特务,有 许多特嫌分子,谁知谁会被拉出枪毙。我想多半我今天真是“死路一条”了。我至今不敢想 当时的感觉,也很难清晰描述那感觉,大概由于面临死亡,大脑一片混乱。只听会上一个个 宣布罪行,执行枪决,我仿佛只等着他们叫喊我的名字了。那个外科医生,说怪话的大学 生,都绘拉到万人大会不远的地方当场枪毙了。枪声听得很清楚,没有轮到我……枪声过 后,他们围起我来,对我说:“听见枪声了吗?”我说:“听见了。”他们说:“再不老 实,第二天就是你!”跟着就对我展开一场声势洁大猛烈的批斗。

  虽然他们没有枪毙我,但这件事给我很深的创痛。我这人活着,可是我心中很多东西被 击碎了。子弹从我的命运旁侧擦过,我不可能不思考我以前从来没有深思过的问题。

  此后很长一段时期这里依然处在大恐怖中,还在抓特务,又抓“五一六”。有人逃亡, 想到北京上告,但周围的糙原是没边的,逃到哪里去?他们开车四处追捕,抓回来就要死去 活来地打。有一个复员军人给打得忍无可忍,cao起铲子拼了,当然拼掉的只是他自己。特务 愈抓愈多,我就不那么重点了。新抓的总是一时的重点,总更有搞头。没事时,我就用脑子 想想技术问题,这时事业已经一片渺茫,但一有时间,脑子就爱在自己感兴趣的技术里转一 转,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一种习惯,一种惯xing,也许潜意识里我对事业还没有完全死心。此 外,我惦记的唯有爱人,她在哪儿,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qíng况。我想到她在担心 我,那才是难过极了。后来,基地搬家,就被押上一节运煤的货车上,和别的“特务”一起 运到山沟里。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继续过了一段挨整的日子。

  直到林彪事件出来后,糊里糊涂就没事了。我回到北京,家里人都奇怪,怎么这样就回 来了?互相望望,恍如隔世。惊讶失措之后,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说。以后北京的一个科研部 门调我,我答应了。从此我就和遥远的基地,和那些酸甜苦辣的生活,那些光荣与苦痛的日 子全都告别了。别以为我是因为太伤心、太失望才离开那里的。那里给我的,并非太少而是 太多。我多么想回到当年为国家轰轰烈烈于一番的那岁月里去。但如今那岁月的一切都巳过 去,它只保留在我的记亿里了。我珍惜,也惋惜它。我只能说——如果世界上还有比原于弹 更厉害的东西,那就是“文化大革命”!

  想为国家gān点事,大概是每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愿望,但因gān事而遭难,便是中国知识分 子都感受到的不幸。可是,背着这痛苦,仍然想gān事,到底是不是我们的优点呢?现在有人 说这是我们的最宝贵之处,也有人说是我们的最可悲之处。哪个说法更对?我把这个问题留 给你,你是作家,大概能作出正确的回答。

  回想我们基地那些科研人员,各自走过不同的艰辛历程。当然有很少数人,在运动里专 门整人,口号喊得最响亮,当过毛泽东思想标兵,一时飞huáng腾达,后来的命运也未必美妙。 很多人遭遇比我更惨,有的被bī死或bī疯。有一个科学家,整天被“支左”的人围在院子 里,bī着他像牲口一样跑,一边跑一边喊“坦自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我呢,在这场大风bào里幸免生还,问心无愧就是了。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心里平静。过 去做过一点好事,对得起祖国和人民,现在仍抱定宗旨,正直为人,扎实做事。尽管“文 革”中创痛犹在,我能把它妥当埋藏心底。无论国家jiāo给我做什么,我还是要努力做好。只 要国家招呼一声。

52书库推荐浏览: 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