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_冯骥才【完结】(28)

阅读记录

  文革一来抓走资派。说实话,我想毛主席肯定知道下边gān部这些问题了,确实应该教育 教育gān部,清除那些变质的假共产党员了。中央英明,这是发动群众,想把党搞好。后来 “文革”闹大了,我一直认为又是下边那帮人搞的,搞乱了好浑水摸鱼,保护自己打击好 人。从心里我没有反对和抵触过文化大革命,中央发动的就不会有错。

  当时北京传来消息斗黑帮,学校的书记、校长、教师尖子都绘弄进牛棚。我这个名牌右 派当然也进牛棚,叫我做黑帮大队长,带领这些人学习gān活。有一次,学生们把我们弄到县 里的集市上批斗。被斗的人一个个拉上屋顶,在房上斗,jiāo待问题,群众在下边喊口号,他 们把我也弄上房,叫我认罪,我想这正是我说话的机会,我对群众开口说道:

  “我是××地方人,贫农出身。你们由这儿打个电话到我的村子,就能问出我的根底。 共产党不是讲阶级路线吗?咋不斗争地主富农斗我贫农呢?这是第一条。第二条,我是共产 党员、共青团员,咋不斗国民党反动派斗我呢?第三条,我当年是儿童团、八路军,打过日 本鬼子反动派,枪毙过反革命,咋对革命有功的人批斗呢?我有缺点错误,可我受过表扬, 玩命gān活,拿我斗有啥好玩呀!我爱护学校,现在这么乱,有人偷学校东西,偷凳子铺板啥 的,我就跟他们抢,保护国家财产,昨还斗我呢?”

  我有理,一讲,下边的人立时就泄劲了,学生们便胡乱喊些口号造造气氛,把我弄下房 来。

  事后学生们对我说:“我们知道你根子红,这些人里属你最好,出身历史最过硬,要不 咋能叫你当黑帮头儿呢!”

  哈构构构,是呵。我说:“我知道现在正在文革,《十六条》里明文规定,历史问题运 动后期解决,我耐心等着吧!”

  可没多久,上边说有问题的都遣送回老家,多半又是那些人使坏怕我闹吧!我临走时 说:

  “我的材料请你们保存起来,二、三年后我还会回来解决。”

  谁知他们嘿嘿笑,奚落我说:“回来个屁!哪儿还有你的天下,别说梦话了!”

  我说:“我是共产党员,这天下是共产党的!”他们说:“美的你,共产党早不要你 了,滚吧!”

  真是翻天了,这群王八蛋!

  我就被遣送到长城脚下,回我的老家。在老家,乡亲们对我都知根知底,谁不知我家祖 祖辈辈贫农,是小八路又是老八路,没人斗我玩。我在家gān活呗!庄稼活也是gān革命,我天 天出工,没偷过懒儿,还是一步两脚印,一年里出三百多工。我一直保存着一本刘少奇写的 《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晚上偷偷拿出来看。这本书是我的jīng神支柱。有些人说文革中遭陷 害怎么痛苦,gān啥痛苦?你是不是真正党员,掉脑袋都不怕,怕啥诬陷?可我心里堵块石 头,气出不来。我必须叫中央知道下边这些事,一直没断了绘中央写信,可还是见不到回 信。一天,公社书记把我叫去,他一拉抽屉,我怔住了,满抽屉都是我写给中央的信。

  我急了,说:“我必须叫中央知道下qíng呀,你咋都扣起来呢!”

  公社书记说:“咋是我扣的,是上边打回来的。信上还写着要我们组织群众批斗你呢! 这叫我咋办呀!大哥呵,你听我一句吧,别再写这信了。”

  我泄气了,可还是不服。不信共产党天下变成这样了,我不信!就是天下变,我这个党 员也不能变。再说中国上上下下还有那么多好党员,党的事业就得靠好党员支撑着。我挺得 住,还得斗争。

  为了我这个信念,个人牺牲真是太大了。我老婆没随我回老家,带着一个闺女在T市里 当语文教师,背着右派家属的黑锅受那些委屈就别说了。说多了对咱党咱国家没好处。我那 丫头是好样儿的,中学毕业后分配到砖厂摔坯子,冬天累出的汗把棉袄都湿透了,等于劳 改。可她居然当上团支书,如果她爹不是右派,她政治上不更红?我一个儿子好打乒乓球, 在宣化跟日本名将获材赛过一场,获材说他很有前途,解放军队得信儿去要他,一查我是右 派犯嘀咕了。说只要我摘了右派帽子就调他去。公社书记找我,说他给我摘帽子,别耽误了 孩子。我偏不摘,一摘咱就等于认输了。我儿子便一直没调成,我知道他恨我。大地震时, 我老婆被砸死,我赶回家亲手把她埋在院子里的,她到死还是蒙着我这个右派的yīn影,我知 道她心里一直怨怪我,她没说过,但我心里明白。我是两面受委屈,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给 共产党争这个理吗?再没这个理,共产党不就真完了吗?

  直到七八年我才平反。我跑回到原先那个县里,一见当年绘我捏造的那厚厚一本罪行材 料,上去抢过来“刷刷”把它撕得粉碎。我朝他们说:“我要是有权,一准把你们这些败类 全开除出党!”

  他们gān瞪眼,没话讲。二十年一场官司了结了。嘿,老子对了!党籍也恢复了。一说这 党籍,我还有气。我四九年入党,五八年开除党籍,七八年恢复党籍,现在是八九年。整整 四十年党龄,可我人在党外边却整整一半时间,二十年!咋能不气?反右时我说过一句过头 话吗?贴过一张大字报吗?论成分,论革命历史,论革命工作,论人品党xing,哪一样能找出 根据打我右派?要说我这双手,可以说沾满反革命的鲜血;要说左中右,只能说我有点 “左”呢!上边的话我不但宇字照办,还都做得过一点,忠诚呵!把我打成右派,便宜谁 了?

  有人说,你这老头子真行,居然顶了二十年不低头。哈构构构!我凭啥低头,我是替共 产党争真假,分黑白,不能叫那些假共产党把江山改变颜色!现在不是讲反思吗?我反思, 下边的gān部政治素质问题严重,以权谋私,你说,没权咋搞不正之风?这就不择手段地争 权。过去打天下是和反动派夺权,现在跟自己人夺权。中央的政策到他们手里全变了,变出 好处往自己口袋里装。你反对他,他就想法把你钉在棺材里。真凶呀!这么多年,我顶,顶 到今天,并不是为自己,今天自己的问题虽然解决,他娘的那帮人不正之风搞得更凶了,叫 你看得睁不开眼,你说咋办呀!我说应该全国到处设绞架,凡是祸国殃民、给党抹黑的,就 除了他。我这当然是气话。孩子说我这是极左。我还说,我要给中央写信,重印《论共产党 员的修养》,每个gān部发一本,不符合要求就开除,鲜桃不要烂的。我孩子又说算了吧,你 这套过时了,行不通了。我说你们说咋办?他们说,你就傻乎乎当你的左派吧,早在二十年 前你就是唐·吉诃德了。啥?啥叫唐·吉诃德?一个串门来的老教师听我问,找来这本书叫 我一看,把我肺都气炸了,娘的!我还是不服。

  月亮发光,是为了证实太阳的存在。

  第13章 失踪的少女

  1974年20岁女S省T地区cha队青年

  被大雨困在泰山上——一个女孩子突然跪在面前——她把命运压在我手上——一人一棵 “发烟卷”——她和他走时中间隔着两三尺距离——北京西直门糙打厂根本没有这个新疆业 务员——一幅无济于事、自我安慰的画我先说,我得给你的工作来点“突破”。我要讲的不是自己的故事,是别人的。可这是 我亲身经历的。咱别生拉硬扯,非说这就算我的经历。其实在“文革”中,我自己真的受过 不少苦不少罪,有一次我差点疯了。倒不是因为我怕说了受不了,才不说,我这个人心里 呀,往往碰到别人的苦难比我自己记得还清。尤其这一桩。这人——我想你再有本事,中国 这么大,十亿人,你未必还能找到她。我认真寻找过,但没找到……我说这事行吗,行,那 好,我说。

  七四年吧,那时我在一个工艺美术学校教绘画。那年chūn天,挺凉着呢,耍外出给学生们 上写生课。我和另外一些老师负责。那老师教花卉,我教山水。他带着学生们先去荷泽,牡 丹之乡呀,在山东。chūn天牡丹正开花。他先带学生去那里,画完牡丹再去泰山,由我接着教 山水写生。他们走后,我接着就自个儿上泰山等他们。我住在中天门一家小旅馆里,风景当 然挺棒呀,上边险峻,下边幽深,往西边还可以山前山后转来转去,可不巧赶上了下雨,chūn 雨没有利索的,下起来没完没了。我只好截着窗子天天画雨景,一边等学生们,可怎么也等 不来。我听说荷泽那边雨更大。照理说牡丹遭雨一打,全败了,怎么他们也不来呢。是不是 返回去了?山上没电话,写信一个往返不知要多少天,还得托挑山工把信捎下去,有了回信 再捎上来,那可就没准儿了。我算给困在山上了。过了几天,雨不但不停,愈下愈大,可是 景儿就出来了。满山全是泉水声,瀑布也有了,这在chūn天是很少见到的,先不说这太美的事 qíng了,因为这个故事本身挺惨。

52书库推荐浏览: 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