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您,我以后还能不能打球?”
总教练惊呆了。他知道早晚会出现这种场面,这场面已经摆在眼前。他吞吞吐吐,有口难言。
“您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其实您什么都知道,为什么瞒着我?”她说。她动了感qíng。
总教练慌了。这个表面上沉静镇定的姑娘,一旦受感qíng驱使就象脱缰的马一样难以驾驭。在靳大成离去那天上午他已经领教过一次,当时自己慌乱无措的感觉现在还能回味起来。他真怕她再来一次,便忙说:
“肖丽,你先镇静一下,事qíng并不象你想象得那么坏?”
“不管想象如何。我就问您,我还能不能打球?”她问,已然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总教练一见这眼泪,自己的眼睛也cháo湿了。这是他抑制了半个多月的眼泪。每每在这心爱的、曾经前途无量却突然失去一切的女队员面前,他都有股热泪要涌溢出来。他一直在努力约束着自己。但此刻他朱去了那股自我的约束力——因为,眼泪能够引出眼泪,尤其在亲近的人之间。它还能冲开理智的堤坝,使感qíng得到奔泻的自由。他再没有力量对肖丽守住秘密了:“听我实说吧!你的伤的确很严重。这责任在我,是我叫你不顾一切去制造对方犯规;没料到,这场比赛的胜利竟以你的腿为代价……作为教练,这是不能原谅的错误。我已经向领导申请,不去国家队了,并请求撤掉我总教练的职务……”
“您说这个gān什么?”肖丽流着泪说,“我不问这些。我问您吧——我是什么类型骨折?”她泪光闪闪的黑盈盈的眼睛直bī着他。
看来他不说不成了。他沉吟半天,用极低沉和极平稳的语调说:
“粉碎xing膑骨骨折。”
似乎这种语调可以减轻事qíng的严重xing,但这消息的本身却等于宣布一个运动员的“死刑”。
她听了这话,瞪大眼,足足呆了一分钟,突然她抡起双拳疯狂地、象擂鼓般似地“嘣嘣”砸着自己腿上的石膏,一边用吓人的声音大叫:
“我恨我的腿,我恨我的腿呀!”
总教练赶忙上去用力抓住她的手腕,流着泪说:
“你恨我吧!是我害了你。”
肖丽摇着头,哇一声大哭起来。这哭把多少天里积满心中的苦水一下子进发出来,好似溢满洪水的大江决口一样。倾泻得那么猛烈和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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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之上
十四
在骨科医院后院僻静的、空气清慡、绿荫深处的角落,每天上午都有一个姑娘拄着单拐来到这里锻炼。起初,她是靠拐杖和一条腿一走一跳地来到这里的,另一条腿不得不打弯儿,脚掌不着地面地悬起来。此后不多时间里,她便扔掉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她走得那么艰难,不时因疼痛而咧一下绷紧的嘴唇,并经常抬起手背抹一下汗津津的前额。偶尔还因支持不住面栽倒在地,倒了再慢慢爬起来。很快她就能比较平稳地行走了,并开始用那条受伤的腿做单腿的轻跳,还抓着一棵溜直的小树gān蹲下去……而站起来又谈何容易?她必需抓住小树gān,用双臂力量帮助无力的膝头直立起来……三个月过去了。
她已经能够离开小树,单凭自己的双腿蹲下去再站起来。有一次,她病房的护士小刘看见她这动作,大吃一惊,悄悄告诉给吴医生,吴医生又将这令人惊奇的qíng况告诉给卢挥。
卢挥说。
“吴医生,您不是说,她的腿要僵直吗?”
吴医生说:
“jīng神因素所能发生的效力,往往会超出科学的估计。”
“那么您认为她可以重新回到运动场?”
“不,我不这样认为。因为她现在的活动量已经超出负荷。她膝盖里积水很多。”
“您为什么不制止她这么做。”
吴医生说:
“依我看,这姑娘决不会听从我的劝止。除非她相信她的腿不会恢复如初,便会自动停止这种又傻又执拗的做法。”
卢挥沉吟不语。
其实肖丽已然感到她的腿不能复元。每次锻炼回来,那膝头都酸痛、肿胀、积水,转天早晨疼得脚不能挨地。但她qiáng忍着痛楚,依旧坚持锻炼,这动力来自qiáng烈的愿望。
任凭痴想来支配她这还执的行为。可是时间一长,她的愿望就由高调转入低调。事实愈来愈清楚地、不可改变地摆在她面前:她的膝盖就象一个破旧、生锈、残损的车轴,生涩、发皱、转动不灵。四头肌开始萎缩,原先那发亮的、凸起的、坚硬的肌ròu,软软地变平了,失去饱满丰腴的光泽……她渐渐心灰了,希望落空了,意志崩溃了。人在不能左右自己时,就容易感到命运的存在。她觉得命运仿佛有意跟她开了一个无qíng又狠毒的玩笑。偏偏将要把她举到顶点时,突然反手把她猛摔在地上。此生此世,壮心未已,难道只能等着它一点点耗gān待枯?她的心qíng真是坏极了,尽管每天早晨还在锻炼,那只是给几个月来生活的惯xing推动着,并没有任何目的,正如她的前景一片空茫,哪里是她的去处?哪里是她的归宿?
今天她在后院活动一会儿,有些疲惫。每每膝头一疼,心qíng就格外沮丧——这疼痛是那条伤腿提醒她依然未愈。她心境黯淡地拄着拐杖慢慢回病房。走到大楼的拐角处,只见一个男人背朝她坐在一个石凳上。在她的印象里,这男人好象天天都在这儿。她无意地瞥见这人在画画儿,留意地一看,这人的腿上放一个硬皮本,在画院里的杂树、小沟、木桥和远处那房舍……她忽然发现这人没有右手,是用左手在画。她有些好奇,走过去公立在这人身边看他画画,也不打搅他。这人似乎感到背后有人,回过头来,那是一张削瘦、苍白的中年人的脸。这人看看肖丽说:
“刚练完?”
“是的,你在画画。”她客气地答话。
“对,这是我的职业。”这人说。
她看一眼这人缠着绷带、吊在胸前、短了一截的右手,禁不住说:
“你……”
“我到船上画画时,右手不小心被缆绳搅断了。我只好锻炼左手画画了。”
“可是,左手能同右手一样熟练吗?”
这位中年画家露出微笑。风趣地说:
“画画是我的生命。我从小就把生命给了它,答应一辈子为它服役。这就象欠了一笔债。右手还不了,左手接着还,能还多少就还多少。还不清下辈子再还。”
她觉得,这一半玩笑的话里好象含着什么东西,等到她回到屋中细细一琢磨,竟被这句话打动了。多少天沉重地压在她jīng神上的搬挪不动的烦恼,仿佛给画家这句话一扫而空。jīng辟的思想象一把钥匙,会一下子打开幽闭很久的大门。她感到心里象推开一扇窗于那样敞亮,曾经激动她、迷惑她、吸引她的那种灼热的力量,又来紧紧攫住她了。
她从上午想到中午。忽然在午饭前穿上外衣走了。护土小刘来送饭时,发现屋内空空,不知她到何处去了。
当天下午三点钟,是医院病房的探视病人的时间。总教练和胖胖的huáng主任来了。他们此次来不单为了看望肖丽,还带着一个艰难的任务。因为医院通知体委说,肖丽可以出院休养了。体委必须对尚丽的安置做出决定。今天他们就是来向肖丽宣布这个决定。
要肖丽离开球队,调到体委办公室做办事员。卢挥预料如果把这个不得已的人事变动的消息告诉肖丽,就会引起这姑娘在感qíng上的再一次风波。因为他从肖丽近些天异常颓丧与焦躁的表露中,已经感到这姑娘jīng神上几乎不能承负任何重压了。重压之下,不是压垮,就要bào发一次骚乱,大至社会,小到心理,都是如此。因此他把huáng主任找来。在需要用嘴巴解决难题时,总是多一张嘴巴比少一张嘴巴qiáng些。
他俩走进病房,却听护士小刘说肖丽在午饭前就不辞而走。他俩听了颇觉奇怪,三个多月来尚而从来没有离开过医院,她会到哪儿去呢?等了一个小时,仍不见她回来。
总教练心里有些惶惶然,他正要打电话到肖丽妈妈的医院去询问。护士小刘跑进来告诉他们尚丽回来了,跟着就听到单拐的拐杖头一下下触及走廊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清晰。总教练最不能忍受这声音,这一下下就象敲击他的心一样。
他猜想,肖丽进来时准又是近些天来那一副眉头紧锁、心事重重的样子。可是当肖丽走进来时,却使他暗暗吃一惊。这姑娘的脸上竟然容光焕发,黑盈盈的大眼睛闪烁着奕奕神采。就象当初在比赛场上,他叫:“肖丽,上场!”她应声跑过来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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