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警告你。从今天起,你不准再接触肖丽,连看一眼都不成!否则我就开除你,你给我回山东去!”
这时,靳大成好象才清醒过来。他平时xingqíng温顺宽和,有时亦qiáng犟,尽管单纯慡直,却也执拗得很。这是典型的山东人xing格。当他听到总教练要他从此与肖丽一刀两断时,他个xing中执拗qiáng犟的一面便被激发起来了。虽然他没有找到恰当的话进行分辩,却本能地要进行抗拒了。
他俩之间,马上就要不可避免地大吵一架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又响又慢,连续三下。这声音与刚才靳大成的敲门声大不相同。声音里带有冷静而又不客气的意味。总教练一怔,诧异地问:
“谁?”
门被“啪”地推开,门口一动不动站着一个苗条的姑娘。上身一件褪了色的红运动衣,下边一条旧蓝布裤,头发挽到后边去,扎一条白手绢。一张脸好象突然之间显得消瘦了,嘴唇发白,表qíng异常沉静,目光却咄咄bī人,闪闪烁烁直盯着总教练。好象根本没看见站在屋子中间的靳大成。总教练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qíng。刚刚屋里马上要爆发一场争吵的火热气氛顿时沉降下来。“您找我?”她问卢挥。“找你?嗯,我是叫徐颖告诉你,让你下午来的。”“有话还是早谈好。”她说。
卢挥听了,看看她,又看看靳大成,只得对靳大成说:“你去吧!我跟你没别的话了,但一切只能照我的话做!”
靳大成死咬着嘴唇,一扭身走出去。肖丽没有看他一眼,只侧身让他出去,然后走进总教练的房间坐在一张椅子上。目光依然直直地盯着总教练,方方面发白的小嘴象贝壳那样闭得紧紧的。
本来总教练也要对她发一顿脾气。但不知为什么,一见面火气竟然立时缩得微小了,没有飞扬的火苗,只剩下殷红的灰烬。也许由于这姑娘惯常的沉静在伏天里能使周围空气的温度也降低下来,也许由于他与这姑娘之间和谐的、深厚的、父女一般的感qíng,使他难以发火;也许由于他发觉这姑娘不动声色的神qíng中,似乎隐隐地在承受一种很大的jīng神压力。他认为这压力是昨天自己在篮球运动员的全体会上说出的那几句话给她造成的。他不能再对她发火,给她压力。甚至还后悔,以至有点可怜她了。他想了半天才说:
“是的。肖丽,我想正正经经与你谈一件事。”
“是不是我和靳大成的事?”她说。
“是。”他惊讶她的直截了当。他说:“你们这件事是错误的。这个我们可以不谈,但它会带来什么结果,你想到了吗?”
“想到了。”
“想到了什么?”
“被开除。”她说。声音和表qíng都没变。
“那……那你怎么办?”
“随您便。”
她从来没对他这样谈话。她乎稳的gān巴巴的音调里潜藏一种鄙屑、一种怒意、一种满不在乎的劲势,使他听了感到意外、吃惊和担心。他不安地试探她。“如果我开除你呢?”“我说了,随您便好了。”
他从没想到肖丽会说出这样的话。抛开球场、比赛、竞争、大有作为的事业而在所不惜。轻率地毁掉这一切于一旦而不流露出半点犹豫,他怎么能忍受哪!已然平息下去的火气陡然又蹿腾起来,感qíng有时是匹桀赘不驯的烈马,它会一下子撞毁理智的围栏,奔号而出:
“不行,我不能叫你这样下去。你们必需马上结束这件事。你们……”
“我们?哼,您说得对。这是我们的事,并没有您的事,也并不妨害任何人、任何事……”她始终把音调控制在固定的高度,真是少见的沉着。
一向沉稳持重的卢挥今天却失去常态了。他说话简直象叫喊:“有!我可以不管你的杂七杂八的事,但关于你前途的事全得管!怎么不妨害?它涣散你的jīng力,打乱你的一切。你想随随便便就能离开球队吗?不那么容易!我决不准你一时糊涂而误入歧途,决不准那家伙引诱你陷进这种无聊的什么‘爱qíng’里,你必需……”他说着,忽然看到那双黑盈盈的眼睛she出一股按捺不住的愤怒的光芒,这目光qiáng烈有力,bī迫他不自觉改变了语气,声调也放低了:“请原谅……也许我的话有些过分。你知道,这些次比赛中你的球打得多么糟,我多么伤心!也许由于我太盼望你成材了。我怕这件事发展下去会毁了你的前程。这两者之间是不能相容的……你懂吗?”
总教练最后这几句话,无意中倾出自己心底的真qíng。对于一个紧紧关闭的心扉,发怒冒火往往是无效的捶打,真qíng却是一把能够悄悄打开的钥匙。肖丽重新沉静下来,垂下头,放在膝头的两只手合拢着,两个大拇指互相拨动,发出一阵急躁不安的“嗒嗒”
声。显出她心中不平静的节奏。沉了一会儿,她依然垂着头说:
“您说怎么办吧!”
卢挥听出她的口气与刚才大不一样了。他来不及明辨自己的哪句话对她发生了效力。
他赶紧提出自己的要求:
“你不能再与靳大成联系。”
她听了这话之后一直没抬起头来,”也没反驳。两个大拇指拨动的“嗒嗒”声愈发紧迫了。又沉一会儿,才抬起脸问:“您打算对靳大成怎么办?”她灰白难看的脸上有种深深忧虑和不安的神qíng,与刚才表现出的沉静也全然不同。
“如果你们不再联系,我自然不会怎么样他。”
总教练这句话表明他需要互相切实的保证。但他丝毫没有从肖丽的问话里听出,这姑娘所关心的仍是靳大成。而尚丽听过卢挥的回答,一直紧绷绷的脸稍稍有点松懈,她只轻轻地说一句:“好吧!”连总教练也没看一眼,就低着头而依然心事重重地走了出去。
卢挥的目的达到了。他感到多少天来堵在胸膛里的东西挪开了,一时象舒一口大气那样畅快。但他糊里糊涂地,既没有看到肖丽服从了他的真正原因,也没清醒地意识到事qíng并没有一个如意的、圆满的、清晰的结局,决不象比赛场终场时的锣声那样清脆和响亮。
-------------------
爱之上
七
整整六个星期过去了。肖丽和斯大成真的谁也没答理谁。卢挥不放心,暗暗留心察看,找不到他们勾连的任何蛛丝马迹。但真正的感qíng是两颗心中一根看不见的、结实而神秘的纽带。哪能扯得断?哪能割得开?他哪能知道他们各自的心理、念头和渴望。
肖丽本来就是外表沉静,不动声色,不外露的。此事过后,一切照旧如常。她同队的女伴们出于关切、好奇或者好事等等心理,自然想从她无意中绽露出内心的罅隙,窥见她的隐秘。别人这些想法她都感觉得到。可能是出于一种自尊心吧!她反而更加留神自己的举止神qíng,不叫别人有任何发现。她严谨的行为好似细密的针脚,fèng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妻子,把自己的心藏在里边。而她的心整天泛着一片狂澜,翻腾着昔涩的làng头。
她努力地、自我克制这隐在心中的苦痛。为了她酷爱的篮球运动,也为了总教练的一片心……而克制痛苦是一种最大的痛苦。
同时她又期待着。期待靳大成再来约会她。她仍然会悄悄而勇敢地去赴约,去那又黑又静、光影斑驳的小街,去!爱,是难以克制的。
为了事业她想把爱qíng密封起来,而爱qíng偏偏不受人为的束缚。一个她换而不舍,一个她不可抗拒,她无力选择。她都要,都渴望,都不放弃,怎么办?
但是靳大成怎么不来约她听?
任何女孩子在恋爱时,都喜欢对方在自己假造的拒绝中,当真一般的痛苦,傻里傻气地请求,更喜欢在爱qíng出现波折和阻障时,表现出一股无所畏惧、冲决一切的勇气,朝她奔来,似乎从中可以测定对方对自己感qíng忠诚的程度,自尊心也获得满足。如果对方在阻碍面前表现得懦弱、动摇、犹豫,乃甚放弃,那必然是个薄qíng人了……可是六个星期了,靳大成为什么不响不动,甚至连看她一眼都不敢?他怕了么?果真如此,她是断然不会再理他的。她宁肯自己的船儿在风làng中沉没,也不会主动向他发出一个救助的讯号。
------------------
爱之上
八
午睡间,男篮的壮小伙子们用一片长短粗细的鼾声合奏出疲劳后甜美的睡眠曲。这些鼾声,有的如号角,有的如风笛,有的却象牛吼、拉风箱或警报器的尖叫。而且他们的睡相也不美妙,一双双在早训中耗尽力量的粗胳膊大腿,此刻都七斜八岔地舒展开,有的从chuáng边疲软地垂下来。在这中间唯有靳大成仰卧chuáng上,眨巴着眼睛没有人睡。刚才他打开一本书,努力想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书页上一行行排列得规规矩矩的铅字上,好使眼睛困乏而渐渐睡着。但思想是个最不听话的东西,好象只小飞虫,在脑袋里嗡嗡乱飞。他索xing把书撇在一边,两条胳膊jiāo叉地枕着脑袋,一双脚架在chuáng铺尾端的挡板上。
52书库推荐浏览: 冯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