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火了──起火了──起火了”
香莲随人奔到里院,只见西北边一间小屋打窗口往外窜火。一条条大火苗,赛大长虫拧着身子往外钻,黑烟裹着大火星子打着滚儿冲出来。香莲一惊,是潘妈屋子!
幸好火没烧穿屋顶,没风火就没劲,不等近处水会锣起,家里人连念经来的和尚老道们七手八脚,端盆提桶,把火压灭。香莲给烟呛得眼珠子流泪,一边叫着:
“救人呀──把潘妈弄出来!”
几个男的脑袋上盖块湿布钻进屋,不会又钻出来,不见抬出潘妈,问也不吭声,呛得不住咳嗽。那只大黑猫站在墙头,朝屋子死命的叫,叫声穿过耳朵往心里扎。香莲顾不得地上是水是灰是炭是火,踩进去,借灯笼光一照,潘妈抱着一团油布,已经烧死,人都打卷儿了。周围满地到处都是烧糊的绣花小鞋,足有几百双。那味儿勾人要吐,香莲胃一翻,赶紧走出来。
转天,佟忍安给六十四条杠抬着,一条浩浩dàngdàng震天撼地送到西关外大小园坟地入葬;潘妈给雇来的四个人打后门抬出去不声不响埋在南门外一块义地里。这义地是浙江同乡会买的,专埋无亲无故的孤魂。其实,不管怎么闹怎么埋都是活人gān的事。
死人终归全进huáng土。
第十三回 乱打一锅粥
当下该是宣统几年了?呀,怎么还宣统呢,宣统在龙椅上只坐三年就翻下来,大清年号也截了。这儿早是民国了。
五月初五这天,两女子死板着脸来到马家口的文明讲习所,站在门口朝里叫,要见陆所长。这两女子模样挺静,气挺冲,可看得出没气就没这么冲,叫得立时围了群人。所长笑呵呵走出来,身穿纺绸袍褂,大圆脑袋小平头,一副茶色小镜子,嘴唇上留八字胡。收拾得整齐油光,好赛拿毛笔一左一右撇上两笔。这可是时下地道的时髦绅士打扮。他一见这两女子先怔一怔,转转眼珠子,才说:
“二位小姐嘛事找我?”
两女子中高个儿的先说:
“听说你闹着放小脚,还演讲说要官府下令,不准小脚女子进城出城逛城?”
“不错。gān嘛?怕了?我不过劝你们把那臭裹脚条子绕开扔了,有嘛难?”
周围一些坏小子听了就笑,拿这两女子找乐开心。陆所长见有人笑,得意的也笑起来。先微笑后小笑然后大笑,笑得脑袋直往后仰。
另一个矮个女子忽把两根油炸麻花递上去,叫陆所长接着。
“这要gān嘛?”陆所长问。
矮女子嘿嘿笑两声说:
“叫你把它拧开,抻直。”
“奇了,拧开它gān嘛。再说麻花拧成这样,哪还能抻直?你吃撑了还是拿我来找乐子?”
“你有嘛乐子?既然抻不直它,放了脚,脚能直?”
陆所长gān瞪眼,没话。周围看热闹的都是闲人,哪边风硬帮哪边哄,一见这矮女子挺绝,就朝陆所长哈哈笑。高女人见对方被难住,又压上两句:
“回去问好你娘,再出来卖嘴皮子!小脚好不好,且不说,反正你是小脚女人生的。你敢说你是大脚女人生的?”
这几句算把陆所长钉在这儿。嘴唇上的八字胡赛只大黑蝴蝶呼扇呼扇。那些坏小子哄得更起劲,嘛难听的话都扔出来。两女子“叭”地把油炸麻花摔在他面前,拨头便走。打海大道贴着城墙根进城回家,到前厅就把这事告诉戈香莲,以为香莲准会开心,可香莲没露笑容,好赛家里又生出别的事来。摆摆手,叫杏儿珠儿先回屋去。
桃儿进来,香莲问她:
“打听明白了?”
桃儿把门掩了,压低声说:
“全明白了,美子说,昨晚,二少奶奶去她们房里,约四少奶奶到文明讲习所听演讲。但没说哪天,还没去。”
“你说她会去?”香莲秀眉一挑。这使她心里一惊。
“依我瞧……”桃儿把眼珠子挪到眼角寻思一下说:“我瞧会,四少奶奶的脚吃不开。脚不行才琢磨放。美子说,早几个月夜里,四少奶奶就不给她裹了,四少奶奶自己也不裹,松着脚睡。这都是二少奶奶撺掇的!”
“还有嘛?”香莲说。雪白小脸胀得发红。
“今早晌……”
“甭说啦!不就是二少奶奶没裹脚拖拉着睡鞋在廊子上走来走去?我全瞧见了,这就是做给我看的!”
桃儿见香莲嘴巴赛火柿子了,不敢再往下说。香莲偏要再问:
“月兰月桂呢?”
“……”桃儿的话含在嘴里。
“说,甭怕,我不说是你告我的。”
“杏儿说,她姐俩这些天总出去,带些劝说放脚的揭帖回来。杏儿珠儿糙儿她们全瞧见过。听说月兰还打算去信教,不知打哪儿弄来一本洋佛经。”
戈香莲脸又刷地变得雪白,狠狠说一句:“这都是朝我来的!”猛站起身,袖子差点把茶几上的杯子扫下来。吓桃儿一跳。跟手指着门外对桃儿说:“你给我传话──全家人这就到当院来!”
桃儿传话下去,不会儿全家人在当院汇齐了。这时候,月兰月桂美子都是大姑娘,加上丫头佣人,高高站了一片。香莲板着脸说:“近些日子,外边不肃静,咱家也不肃静。”刚说这两句就朝月兰下手,说道:“你把打外边弄来的劝放脚的帖子都拿来,一样不能少。少一样我也知道!”香莲怕话说多,有人心里先防备,索xing单刀直入,不给招架的空儿。
白金宝见qíng形不妙,想替闺女挡一挡。月兰胆小,再给大娘拿话一懵,立时乖乖回屋拿了来,总共几张揭帖一个小本子。一张揭帖是《劝放足歌》,另一张也是《放足歌》,是头几年严修给家中女塾编的,大街上早有人唱过。再一张是早在大清光绪二十七年四川总督发的《劝戒缠足示谕》,更早就见过。新鲜实用厉害要命的倒是那小本子,叫做《劝放脚图》。每篇上有字有画,写着“缠脚原委”、“各国脚样”、“缠脚痛苦”、“缠脚害处”、“缠脚造孽”、“放脚缘故”、“放脚益处”、“放脚立法”、“放脚快活”等等几十篇。香莲刷刷翻看,看得月兰心里小鼓崩崩响,只等大娘发大火,没想到香莲沉得住气,再bī自己一步:
“还有那本打教堂里弄来的洋佛经呢?”
月兰傻了。真以为大娘一直跟在自己身后边,要不打哪知道的?月桂可比姐姐机灵多了,接过话就说:
“那是街上人给的,不要钱,我们就顺手拿一本夹鞋样子。”
香莲瞧也不瞧月桂,盯住月兰说:
“去拿来!”
月兰拿来。厚厚一本洋书,皮面银口,翻开里边真夹了几片鞋样子。香莲把鞋样抽出来,书jiāo给桃儿,并没发火,说起话心平气和,听起来句句字字都赛打雷。
“市面上放足的风刮得厉害。可咱佟家有咱佟家的规矩。俗话说,国有国规,家有家法,不能错半点。人要没主见,就跟着风儿转!咱佟家的规矩我早说破嘴皮子,不拿心记只拿耳朵也背下来了。今儿咱再说一遍,我可就说这一遍了,记住了──谁要错了规矩我就找谁可不怪我。总共四条:头一条,谁要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二条,谁要谈放足谁就给我滚出门!第三条,谁要拿、看、藏、传这些yín书yín画谁就给我滚出门!第四条,谁要是偷偷放脚,不管白天夜里,叫我知道立时轰出门!这不是跟我作对,这是诚心毁咱佟家!”
最后这三两句话说得董秋蓉和美子脸发热脖子发凉腿发软脚发麻,想把脚缩到裙子里却动不了劲。香莲叫桃儿杏儿几个,把这些帖儿画儿本儿拣巴一堆儿,在砖地上点火烧了,谁也不准走开,都得看着烧。洋佛经有硬皮,赛块砖,不起火。还是桃儿有办法,立起来,好比扇子那样打开,纸中间有空,忽忽一阵火,很快成灰儿,正这时突然来股风噗一下把灰chuī起来,然后纷纷扬扬,飞上树头屋顶,眨眼功夫没了。地上一点痕迹也没有。好好的天,哪来这股风,一下过去再没风了。杏 儿吐着舌头说:
“别是老爷的魂儿来收走的吧!”
大伙张嘴gān瞪眼浑身jī皮疙瘩头发根发炸,都赛木头棍子戳在那里。
这一来,家里给震住,静了,可外边不静。墙里边不热闹墙外边正热闹。几位少奶奶不出门,姑娘丫头少不得出去。可月兰月桂美子杏儿珠儿糙儿学jīng了,出门回来嘴上赛塞了塞子,嘛也不说,一问就拨楞脑袋。嘴愈不说心里愈有事。人前不说人后说,明着不说暗着说,私下各种消息,都打桃儿那儿传到香莲耳朵里,香莲本想发火,脑子一转又想,家里除去桃儿没人跟自己说真话,自己不出门外边的事全不知道,再发火,桃儿那条线断了,不单家里的事儿摸不着底儿,外边的事儿更摸不到门儿,必得换法子,假装全不知道,暗中支起耳朵来听。这可就愈听愈乱愈凶愈热闹愈胡涂愈揪心愈没辙愈没底愈没根。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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