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拉妈妈的衣袖,想对她说话,她却不搭理我。我抬头看她时,只见妈妈脸上郑重又虔诚,一双眼呆呆的,散发出一种迟缓又顺从的光来。我真不懂妈妈何以做出如此怪异的神qíng。但不知为什么,我忽然不敢出声,不敢随意动作,一股庄重不阿的气氛牢牢束缚住我,心里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敬畏的感觉,不觉悄悄躲到妈妈的身后。
在条案一旁,立着一个老头,松形鹤骨,神qíng肃穆,穿huáng袍子。我一直以为也是个泥人。此刻他却走到妈妈身前,把妈妈手里的香接过去,引烛火点着,cha在香炉内。这时妈妈也像左右的人那样人屈腿伏身,叩头作揖。只剩下我直僵僵地站着。
这当儿,一个新发现竟使我吓得缩起脖子:原来条案后那泥神身上满是眼睛。总有几十只。只只眼睛都比鞋子还大,眼白极白,眼球乌黑,横横竖竖,好像都在瞧着我。我一惊之下,忙蹲下来,躲在妈妈背后,双手捂住了脸。后来妈妈起了身,拉着我走出这吓人的庙堂。我便问:
“妈,那泥人怎么浑身都是眼睛呀?”“哎哟,别胡址,那是千眼娘娘,专管人得眼病的。”我听了依然莫解,但想到妈妈给她叩头,是为了她丈夫的病吧!我又想发问,却没问出来,因为她那满是浅细皱纹的眼皮中间似乎含着泪水。我之所以没再问她,是因为不愿意勾起她心中的烦恼和忧愁,还是怕她眼里含着的泪流出来,现在很难再回想得清楚,谁能弄清楚自己儿时的心理?
(5 )
在宫南大街,我们又卷在喧闹的人流中。声音愈吵,人们就愈要提高噪门,声音反倒愈响。其实如果大家都安静下来,小声讲话,便能节省许多气力,但此时、此刻、此地谁又能压抑年意在心头上猛烈的骚动?
宫南大街比宫北大街更繁华,店铺挨着店铺,罩棚连着罩棚,五行八作,无所不有。最有趣的是年画店,画儿贴满四壁,标上号码,五彩缤纷,简直看不过来,还有一家画店,在门前放着一张桌,桌面上码着几尺高的年画,有两个人,把这些画儿一样样地拿给人们看,一边还说些为了招待主顾而逗人发笑的话,更叫人好笑的是这两个人,一般高,穿着一样的青布棉袍,驼色毡帽,只是一胖一瘦;一个难看,一个顺眼;很像一对说相声的。我爱看的《一百单八将》、《百子闹学》、《屎克螂堆烘球》等等这里都有。
由此再往南去,行人渐少,地势也见宽松。沿街多是些小摊;更有可怜的,只在地上放一块方形的布,摆着一些吊钱、窗花、财神图、全神图、彩旦、花糕模子、八宝糖盒等零碎小物;这些东西我都早从妈妈嘴里听到过,因此我都能认得。还有些小货车,放着日用的小百货,什么镜儿、膏儿、粉儿、油儿的,上边都横竖几根杆子,拴着女孩子们扎辫子用的彩带子,随风飘摇,很是好看;还有的竖立一棵粗粗的麻杆儿,上面cha满各样的绒花,围在这小车边的多是些妇女和姑娘们。在这中间,有一个卖字的老人的表演使我入了迷。一张小木桌,桌上一块大紫石砚,一把旧笔,一捆红纸,还立着一块小木牌,写着“鬻”字。这老人瘦如gān柴,穿一件土huáng棉袍,皱皱巴巴,活像一棵老人参。天冷人老,他捉着一支大笔,翘起的小拇指微微颤抖。但笔道横平竖直,宛如刀切一般。四边闲看的人都怔着,没人要买。老人忽然左手也抓起一支大笔,蘸了墨,两手竟然同时写一副对联。两手写的字却各不相同。字儿虽然没有单手写得好,观者反而惊呼起来,争相购买。
看过之后,我伸手一拉妈妈:
“走!”她却摆胳膊。
“走——”我又一拉她。
“哎,你这孩子怎么总拉人哪?!”一个陌生的爱挑剔的女人尖利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矮小的huáng脸女人,怀里抱着一篓鲜果。她不是妈妈!我认错人了!妈妈在哪儿?
我慌忙四下一看,到处都是生人,竟然不见她了!我忙往回走。
“妈妈,妈妈……”我急急慌慌地喊,却听不见回答,只觉得自己喉咙哽咽,喊不出声来,急得要哭了。
就在这当口,忽听有人唤:“大弟!”这声简直是肝肠yù裂、失魂落魄的呼喊,随后,从左边人群中钻出一人来,正是妈妈。她张大嘴,睁大眼,鬓边那两绺头发直条条耷拉着,显出láng狈与惊恐的神色。她一看见我,却站住了,双腿微微弯曲下来,仿佛要跌在地上。手里那绒花盒儿也捏瘪了。然后,她一下子扑上来把我紧紧抱住。仿佛从五脏里呼出一声:
“我的爷爷,你是不想叫我活了!”这声音,我现在回想起来还那样清晰。
我终于看见了pào市。它在宫南大街横着的一条胡同里。足有几十个摊儿。
这摊儿简直是一个个pào堆。“双响”都是100 个盘成一盘。最大的500 个一盘,像个圆桌面一般大。单说此地人最熟悉的烟火——金人儿,就有十来种。
大多是鼓脑门、穿袍柱杖的老寿星,药捻儿在脑顶上。这里的金人高可齐腰,小如拇指。这些pào摊的幌子都是用长长的竹竿挑得高高的一挂挂鞭pào。其中一个大摊,用一棵杯口粗的竹竿挑着一挂雷子鞭,这挂大鞭约有七八尺,下端几乎擦地,把那竹竿压成弓形。上边粘着一张红纸条,写了“足数万头”四个大字。这是我至今见到的最威风的一挂鞭。不知怎样的人家才能买得起这挂鞭。
为了防止火灾,pào市上绝对不准放pào。故此,这里反而比较清静,再加上这条胡同是南北方向,冬日的朔风呼呼chuī过,顿感身凉。像我这样大小的子孩子们见了pào都会像中了魔一样,何况面对着如此壮观的鞭pào的世界,即使冻成冰棍也不肯看几眼就离开的。
“掌柜的,就给我们拿一把双响吧!”妈妈和那卖pào的说起话来,“多少钱?”
妈妈给我买pào了。我多么高兴!
我只见她从怀中摸出一个旧手中包,打开这包儿,又是一个小手绢包儿,手绢包里还有一个快要磨破了的毛头纸包儿,再打开,便是不多的几张票子,几枚铜币。
她从这可怜巴巴的一点钱中拿出一部分,jiāo给那卖pào的,冷风chuī得她的鬓发扑扑地飘。当她把那把“双响”买来塞到我手中时,我感到这把pào像铁制的一般沉重。
“好吗?孩子!”她笑眯着眼对我说,似乎在等着我高兴的表示。
本来我应该是高兴的;此刻却是另一种硬装出来的高兴。但我看得出,我这高兴的表示使她得到了多么大的满足呵!
(6 )
我就是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令人难忘地逛过了娘娘宫。那天回到家,急着向娘、姐姐和家中其他人,一遍又一遍讲述在娘娘宫的见闻,直说得嘴巴酸疼,待吃过饭,jīng神就支撑不住,歪在chuáng上,手里抱着妈妈给买的那把“双响”和空竹香香甜甜地睡了。
懵懵懂懂间觉得有人拍我的肩头,擦眼一看,妈妈站在chuáng前,头发梳得光光,身上穿一件平日用屁股压得平平的新蓝布罩衫,臂时间挎着一个印花的土布小包袱,她的眼睛通红,好像刚哭过,此刻却笑眯着眼看我。原来她要走了!屋里的光线已经变暗了。我这一觉睡得好长呵,几乎错过了与她告别的时刻。
我扯着她的衣襟,送她到了当院。她就要去了,我心里好像塞着一团委屈似的,待她一要走,我就像大河决口一般,索xing大哭出来。家里人都来劝我,一边向妈妈打手式,叫她乘机快走。妈妈却抽抽噎噎地对我说:
“妈妈给你买的‘双响,呢?你拿一下来,妈妈给你放一个,崩崩邪气,过个好年……”我拿一个“双响”给她。她把这“双响”放在地上,然后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划着火去点药捻。院里风大,火柴一着就灭,她便划着火柴,双手拢着火苗,凑上前,猫下腰去点药捻。哪知这药捻着得这么快,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当心!”
这话音才落,“通!通!”两响,烟腾火苗间,妈妈不及躲闪,pào就打在她脸上。
她双手紧紧捂住脸。大家吓坏了,以为她炸了眼睛。
她慢慢直起身,放下双手,所幸的是没炸坏眼,却把前额崩得一大块黑。我哭了起来。
妈妈拿出块帕子抹抹前额,黑烟抹净,却已鼓出一个栗子大小的硬疙瘩。
家里人忙拿来“万金油”给她涂在疙瘩处,那疙瘩便愈发显得亮而明显了。
妈妈眯着笑眼对我说:
“别哭,孩子,这一下,妈妈身上的晦气也给崩跑了!”我看得出这是一种勉qiáng的、苦味的笑。
她就这样去了。挎着那小土布包袱、顶着那栗子大小的鼓鼓的疙瘩去了。
多年来,这疙瘩一直留在我心上,一想就心疼,挖也挖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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