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梦_张海迪【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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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人怎么了?我问。

  谭静神qíng异常恐惧,她说,方丹,你知道吗?刚才那个人跳楼自杀,摔死了!

  我猛地打了个冷战,自杀?多可怕的字眼儿啊!过去我只是偶尔在书里看见过这个词,我觉得这是一个离我的生活很远的词。可……我怯怯地问燕宁她们,他为什么要自杀,为什么要这样?

  燕宁说,因为他是个反革命分子!

  反革命?我们的身边竟有反革命分子?我不敢相信。他为什么要自杀呢?我又问。

  燕宁说,我认为他这是自绝于人民。

  和平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心有余悸地说,太可怕了!这是为什么啊……

  燕宁镇定下来,重新戴好眼镜郑重地说,方丹,你还不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现在外面到处都开始揪坏人,我们学校也揪出了一些坏人。我们要给他们戴上高帽子,还要押着他们游街,就像当年斗争土豪劣绅一样。我想刚才那个人就是想逃避斗争,才走上了自绝于人民的道路。燕宁说着,那对弯月似的眼睛里燃烧着火一样的愤慨。

  维娜战战兢兢地说,燕宁,你gān吗说得这么狠啊?

  燕宁看看维娜,激愤地一挥胳膊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bào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bào烈的行动。这是毛主席说的。所以,我们对那些反动派决不能客气。毛主席还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

  我震惊地望着燕宁,她在空中挥舞的手就好像指挥合唱队那样有力。

  维娜也一定觉得惊奇,她那对秀美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忧虑,她迟疑地问,燕宁,老师都打倒了,往后谁来教我们呢?

  我们自己呀!燕宁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她看看我们每个人,又激动地说,毛主席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

  可是……

  维娜打断了燕宁的话,她说,老师总是教咱们热爱祖国,热爱社会主义,他们没有说过反动的话呀!

  燕宁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似的,她说,维娜,你知道吗?那叫糖衣pào弹!毛主席说……

  算了,算了!谭静不耐烦了,cha进来说,文化大革命是大人的事,你们争什么?

  燕宁的圆脸涨红了,她一甩短发还想说什么,可能看到谭静不耐烦的样子,就咽了回去。和平什么也没说,她坐在一旁,那神qíng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她用惶恐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她的脸色那样苍白,坐在那里显得十分虚弱。

  我呆呆地望着燕宁,不知为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又袭上心头。

  夜晚,窗外高不可测的天空里嵌满萤火虫似的星星,沉沉的夜幕下,星星湿淋淋地闪着光。很晚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妹妹躺在她的小chuáng上已经发出了轻轻的酣睡声。妈妈没有睡,还在里屋轻手轻脚地做什么。我睡不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脑子里乱纷纷地塞满了白天的事qíng,那匆匆跑过的人群,那个蒙住头的死人,还有那滴嘀嗒嗒的鲜血和燕宁那番毫不留qíng的话语……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在黑暗中,我盼着爸爸快点回来,更盼望他一进门就对我说,明天就带你去治病。那样,我就能够逃离这儿发生的可怕的事了。我凝神倾听着宁静的夜里有没有爸爸的脚步声。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中,我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俯在我的chuáng边,哦,是爸爸回来了。我不愿让爸爸发现我醒了,于是赶快闭上眼睛,在那短短的一瞥中,我好像看见爸爸的眉头紧紧蹙在一起,黑暗并没有遮住他的满脸忧虑。我感到忐忑不安。爸爸伸出宽厚的带着烟味儿的大手,轻轻摸摸我的额头,又转过身去看了看熟睡的妹妹,然后踮起脚尖走向里屋,一道亮光闪过,爸爸随手关紧了屋门,我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怎么回来这么晚?都两点多了。我听见妈妈轻声问道。

  看来要出事了!爸爸语气沉重地低声回答。

  我忽地一下爬起来,屏住呼吸,竭力想听清爸爸说什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爸爸又轻声说,我的名字已经列在第一批被揪出来的名单上了。

  我不由打了个冷战,突然想起燕宁告诉我的事,我们学校开始揪坏人了,我们要给他们戴上高帽子,还要……我紧张地听下去。

  我倒没什么,心里是坦然的……可我最担心的是方丹和小雨……特别是方丹……她还是个病孩子……爸爸又说。

  他们会把你怎么样呢?妈妈的问话含着无限担忧。

  不外乎打成黑帮分子,黑线人物吧。说实话,我想不通……不过,不管黑的红的,总会搞清楚的,我们应该相信党……

  爸爸妈妈悄声谈论的这些陌生的词句使我感到迷惑,也使我感到恐惧,我觉得自己的心通通地跳得很响。我猜想爸爸一定跟那些黑色的东西有牵连。我觉得,连爸爸都感到沉重的事,一定是非常可怕的。我支撑着身体的胳膊不住地颤抖起来。我屏住气,更仔细地听下去。

  唉!妈妈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她说,我真担心,今天那边楼上有个人自杀了,方丹在窗口看见了……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爸爸妈妈的说话声更小了,我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妈妈不断发出吃惊的询问和感叹。

  吱——,过了一会儿,一阵轻微的拖拽声从里屋传来,好像从哪里拖出了一只木箱子。爸爸妈妈半夜三更要找什么?哧——哧——,我听见有什么东西被撕破了,好像是一摞纸,接着,撕扯的声音持续着,一阵比一阵急,一阵比一阵响。先是一双手在撕,后来是两双手。爸爸妈妈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把那么多纸都撕了?

  嚓——我听见一根火柴被划着了,一股焦糊味儿很快从门fèng里钻出来,啊,这是烧纸的味儿,一定是爸爸把那些撕掉的纸烧了。在这寂静的深夜,烧纸gān什么?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从心底涌起,可怕的预感又一次像yīn云一样遮在我面前。我很想再听听爸爸妈妈说什么,可是他们说话的声音低下去,我只能偶尔听见几个模糊的不连贯的字,而没有办法猜测和连接那些字的意义。

  烧纸的焦糊味儿继续在屋里飘散,我很想咳嗽,可我不敢咳出来,就使劲儿捂住嘴,我的嗓子却还是发痒,更想咳嗽了,我连忙躺下,把毛巾被紧紧蒙在头上。我感到害怕,双手紧紧抱在胸前,反复想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啊?

  清晨,我被一阵轻轻翻动纸张的声音弄醒了,睁眼一看,爸爸正站在我的chuáng边的椅子上,往我的窗子上糊报纸,窗框上已经刷好了浆糊,爸爸用一些旧报纸往窗上贴着,窗子的上半部分已经被严严实实地糊住了,屋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这么闷热的夏天,爸爸为什么要把窗子糊起来啊?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赶忙揉揉眼睛,仔细一看,爸爸真的在糊窗子。我猛地爬起来,叫着,爸爸,gān吗把窗子糊起来呀?

  爸爸从椅子上下来,向我转过脸,我看见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脸上一副非常疲劳的神qíng,就像没有睡觉,过去爸爸彻夜写东西时就是这样。爸爸放下手里的报纸,搓着手坐到我chuáng边的椅子上。

  爸爸,为什么把我的窗子糊起来呀?我着急地又问了一遍。

  爸爸说,方丹,这段时间外面很乱,我和妈妈商量了一下,暂时先把窗子糊起来……

  可是爸爸……我噘起嘴,恳求地望着爸爸,我想告诉他,我只能在窗口看见外面,只有在这里我才有蓝天,才有一线阳光啊!我想说,爸爸别把我的窗子糊上,别……我也想说我什么也不怕。可爸爸的神qíng异常严峻,他语气坚定地说,方丹,你要懂事,要相信爸爸这样做是有道理的。

  我看着爸爸,又想起昨天下午看见的那个满身是血的人,一片沉沉的黑雾仿佛正缓缓飘向我的头顶。我害怕了,可还是低声恳求着,爸爸,别把窗子糊上,别把窗子都糊上……爸爸抬起手为我抹去淌到腮边的泪水,说,方丹,别难过,我相信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的。虽然我心里很不qíng愿,却又不能不听爸爸的话,只得无可奈何地点点头。爸爸宽厚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的头顶,又走到窗前,继续往窗上糊着报纸。随着最后一张报纸的遮挡,屋里的光线骤然昏暗了。我的眼泪涌出来,心里有个声音在呼喊,我的天空,我的太阳……

  15

  黎江挤出纷乱的教室,沿着教学楼的长廊走着。高大的窗户外面,知了正躲在白杨树的绿叶中起劲儿地鸣叫。进入夏季,天气开始变幻无常,忽而沉闷得令人窒息,忽又电闪雷鸣,大雨滂沱。树木在热风中摇来摆去,浓密的树叶在烈日下哗啦啦翻动着,发出耀眼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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