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梦_张海迪【完结】(24)

阅读记录

  我们紧张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维娜忽地站起来说,我去看看谭静。

  这时,门上传来几下轻轻的叩击声……

  妹妹说,你们听,谭静回来了!

  维娜脸上又露出了浅浅的酒窝,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笑了,这个谭静,她的怒火向来燃不了三分钟。

  维娜飞快地跑过去打开门,发出一声惊喜的叫喊,啊,燕宁!她一把将燕宁拉进屋里,以得胜者的喜悦说,看,我说燕宁会来吧!你们等着,我去叫谭静!说着,她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方丹,你好些了吗?燕宁挂着满脸的关切走过来,坐在我chuáng边的椅子上问。她手里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huáng书包。

  我连忙坐起来说,燕宁,我好多了……

  方丹,我一直想来看你,可我太忙了。燕宁抱歉地说着,把她的书包放在桌上。

  燕宁多神气呀。妹妹在一旁对燕宁的装束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我这才注意到燕宁那对笑盈盈的眼睛以外的变化。燕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腰间扎着一根宽宽的皮带,左臂上戴着红袖章,短短的头发上扣着一顶旧军帽。这身像男孩子一样的装束,使燕宁显得英姿勃勃。可是,那副白框眼镜却依然使她保留了过去的文静,满含笑意的眼睛也依然像一对细细的弯月。

  燕宁,我天天听见外面在呼口号,是你们在游行吗?我问。

  是啊,方丹,可惜你不能出去看看,你知道社会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呀,现在外面到处都是我们红卫兵的队伍,大街上简直成了一片红色的海洋。燕宁的眼睛里洋溢着兴奋和热qíng,她显然为自己也是红色海洋里的一朵làng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这时,维娜拽着谭静回来了。谭静耷拉着脑袋,仍是满脸的不高兴。

  维娜一进门就偷偷向我挤挤眼睛,我立刻明白,她一定没有把燕宁的到来告诉谭静,而是要悄悄地看一看谭静的反应。

  谭静,你看谁来了?我忍不住对她喊了一声。

  谭静抬头猛地看到燕宁,眼睛果然倏地一亮。哎,燕宁,你怎么来啦?她扭头朝我做个鬼脸儿,不好意思地笑了。

  燕宁没有注意到维娜和谭静的表qíng变化,她兴奋地说,你们来得正好,今天学校吃忆苦饭,我就多领了些给你们带回来了。说着,她打开huáng书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黑团子递到我的眼前,方丹,给。维娜,谭静,小雨,你们都来吃呀!

  谭静走过来,伸手抓了一个,拿到眼前仔细地打量着。这是什么?菜团子啊。说着,她咬了一点儿,在舌尖上品了品,立刻吐出舌头,真难吃啊。

  维娜也拿起菜团子咬了一口,刚嚼了嚼,脸上就露出一副苦相,但她为了对燕宁的心意做出感激的样子,就使劲儿嚼着,可那个菜团在嘴里转来转去,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妹妹只顾瞪大了眼睛盯着菜团子看着,听见燕宁说,小雨,吃啊。她才拿起一个。

  燕宁看到我们都在迟疑,就马上抓起一个菜团子,毫不犹豫地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使劲儿挤着眼睛咽了下去。

  我也咬了一口,只觉得又苦又涩,麻沙沙的,还有一股怪味儿,往下一咽,嗓子就噎得火辣辣的疼。燕宁,为什么要吃这个啊?我问。

  燕宁一边嚼着,一边说,为了不让无产阶级的后代改变颜色,不忘过去的苦,珍惜今日的甜,所以必须开展忆苦思甜教育。我认为咱们应该像过去一样,把学校的活动开展到咱们红领巾小队里来。忆苦饭不光要吃,还要连吃三天呢。

  这多难吃啊。妹妹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

  谭静也嘟着嘴说,咱们是不应该忘记过去的苦,可……可也不一定非吃这么难吃的菜团嘛。她的声音低下去。

  可是,旧社会穷人连这个也吃不上呢。燕宁神qíng严肃地说,我认为,光想吃好的就是修正主义,就是资产阶级思想。

  谭静不爱听了,斜着眼睛看看燕宁,不服气地说,噢,照你这么说,吃好的就是资产阶级,吃菜团子才是无产阶级吗?

  燕宁涨红了脸,她说,谭静,你这是污蔑无产阶级。

  谭静把手里的菜团子往燕宁书包里一扔,气鼓鼓地说,你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谭静,你反动!燕宁嗖地一下站起来,抬手指着谭静的鼻子。

  维娜赶忙跑过去挡在她们俩中间劝阻着,你们gān吗这样?谭静,燕宁这么远跑回来给咱们送忆苦饭,是关心我们大家,为什么要吵架呢?

  我不过是说菜团子不好吃,她就说我污蔑无产阶级,那你说什么是无产阶级?谭静见维娜参与进来,就争得更认真了。

  燕宁说,哼,连这都不知道,无产阶级就是没有钱的阶级,有钱的就是资产阶级。

  哎,猴子没钱是什么阶级呀?谭静又顶了一句。

  这下燕宁的脸气得发白了,她说,谭静,你要是敢在大街上说这种话,早把你当现行反革命抓起来了!

  你才是反革命呢!谭静气急败坏地一把推开维娜,迎着燕宁盛气凌人的脸bī过去,她们的鼻子尖几乎碰在一起了。

  我着急地大声喊着,燕宁,谭静,你们都别吵了!可她们却还是相对怒视着,谁也不肯示弱。

  正在一旁睡懒觉的猫弟弟被这阵吵闹声惊醒了,看到燕宁,它立刻亲热地扑上去,围在她的腿边兴奋地又转又咬,燕宁却不耐烦地一脚把它踢开了。猫弟弟扫兴地跳到我的chuáng上,紧紧地偎在我的身边,瞪圆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这个场面。

  维娜站在那里,眼睛里露出乞求的神qíng,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却不知道应该劝阻谁,显得不知所措。

  我说,燕宁,谭静,你们都别吵了,我听我爸爸说过,将来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没有阶级了,整个地球上的人都会有饭吃,有衣穿,所有的财富都是大家的,到那时候每个人都能吃好的,还要喝牛奶,吃面包……

  不对!不等我说完,燕宁猛地转过脸,向我大声喊叫起来,那不叫共产主义,共产主义就是要彻底消灭所有的剥削阶级,共产主义要靠无产阶级去实现,无产阶级就是穷人,只有剥削阶级才喝牛奶,吃面包呢!

  可这是我爸爸说的……

  方丹,我正要告诉你,你爸爸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他的话都是反动的,你应该跟他彻底划清界限!

  不,我爸爸不是……我说。

  报纸上都登出来了,还能是假的吗?燕宁忿忿地追问着。

  马燕宁,不许你胡说!谭静冲到燕宁跟前,大声斥责她。

  谁胡说了?这是事实!

  燕宁,别吵了……维娜拽着燕宁的胳膊往后拉着。燕宁甩掉了维娜的胳膊,说,维娜,我告诉你,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能那样温良恭俭让,你……你小心跟方丹一起滑到反革命大本营里去。

  妹妹再也忍不住了,她怒冲冲地跑到我和燕宁中间,愤怒地大声叫起来,燕宁,不许你欺负我姐姐,你出去,出去!

  燕宁听到这话,猛地抓起书包,气咻咻地说,哼,我还不愿意跟你们同流合污呢!说完,转身跑了出去,使劲儿一摔屋门。

  屋里顿时静下来了,很久都没有一点声音。

  我呆呆地坐着,眼前的一切又摇晃起来……

  24

  黎江脚步匆匆地去看方丹,维嘉告诉他方丹病了。

  午后的太阳炙热地烤着柏油路,踩上去脚下软塌塌的。

  热风卷着一些肮脏的碎纸屑在行人们脚下翻滚,沿路的高墙糊满了五颜六色的标语和墨迹浓浓的大字报。街上不时走过一队队手举小彩旗的游行队伍,人群里还有一辆辆宣传车,车上的高音喇叭铿锵有力地播放着红卫兵们的战斗宣言和qíng绪激昂的革命歌曲,车上的人不时地散发着一把把红红绿绿的传单,纷扬在空中的传单引起一阵阵狂热的哄抢。黎江在你推我挤的人流中费力地穿行,忽然他发现旁边有一条僻静的小胡同,他急忙冲出人群,拐了进去。

  文化大革命的形势发展得太快了,黎江心里不禁发出一阵感慨。他想起前不久,当燕宁把印着方丹爸爸罪行的报纸递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受到了多么qiáng烈的震动啊!很多事物一夜之间就发生了仿佛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天在学校cao场,他原以为撕掉那张报纸,就能保住方丹生活中的安宁。报纸的碎片至今还藏在他的书包里。可是短短的几个月,现实却以更加严酷的面目出现在眼前,他觉得自己也许太天真了。小胡同里没有行人,除了远处传来的宣传车的喧嚣,就是他的脚步声和因为炎热而喘息的声音。他躲进胡同一侧的yīn影里,加快了脚步。那幢熟悉的红色楼房渐渐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了。

  方丹怎么样了?维嘉告诉他方丹的父母被关押起来时,他不由得担心,方丹怎么办?尽管他没有,也不愿把她看做是一个病孩子,而事实上她却是一个病孩子。黎江想起前不久,方丹给他看她的日记,那一篇篇稚嫩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他:今天,我在窗子里看见,小柳树又吐出了洁白的柳絮,它们像一个个毛茸茸的雪球,随风轻盈地向空中飘去。它们一定会飞得很高吧?小时候,当我在大街上奔跑的时候,我见过满街柳絮纷飞的qíng景,它们多么自在啊!风把它们送上高高的天空,它们飞啊,飞啊,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牵挂。我的目光跟随着它们在空中飘飞,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高……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