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连那被人践踏成红色的糙和树下那个漆黑的深坑也要消失了,消失在毒炽的火焰和翻滚的浓烟中。牛虻将永远失去生与死的权利!
抚摩着一排排空寂的书架,回想着过去给过他多少欢乐,牵动他多少qíng感,然而现在却dàng然无存的书本,黎江不禁问自己,你在gān什么?书啊,它们来得多么不容易。书是多少敏感的心灵在悲与喜的jiāo织中碰撞出来的火花,书是多少深思熟虑的头脑对社会,对人生反复思考的结晶,书是多少血与泪浸泡出来的生活教训,书又是多少哲人对后代的期望和启蒙。
黎江觉得眼前浑沌而灰暗,他的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脖子,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使劲儿扯了扯白衬衫的领子,他的领子已被人撕扯得破烂不堪。他仰起脖子,把头靠在墙上,不想却引起一阵更厉害的头痛,他不由用双手抱住脑袋,伏在屈起的膝头,想止住疼痛。过去他从不知道头痛的滋味儿。黎江使劲儿忍着,忽然想起《牛虻》中的列瓦雷土,他总是忍着剧烈的头痛,他的忍耐jīng神深深地打动了黎江。他想起不久前,他曾给方丹讲过《牛虻》,给她描述过牛蛇坚毅的生和悲壮的死。方丹已经好几次恳求他了,黎江你一定帮我借一本《牛虻》。牛虻,牛虻,一定要为方丹找到一本《牛虻》。
唔,就是那一会儿,黎江的记忆清晰起来,他转向书架,坚定而固执地一排排寻找着,寻找着……终于,《牛虻》映进了他的眼帘,他飞快地把书抽出来,看到封面上那张带着刀疤的脸浮着坚毅的神qíng,他紧紧把书捂在胸口上,宽慰地松了一口气,心中喃喃地念叨着,我不会让火把你烧掉,不会……他心里那样兴奋,他要去对方丹说,有了,这就是你要的《牛虻》!他好像看见她伸来的双手。
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黎江回想着,他听见有人喊他,嗨,黎江,你这家伙磨蹭什么呀?快出来,车要走啦!门外的叫喊惊醒了黎江,他答应着急忙往外走,蓦地,他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愣住了,怎么能这样出去呢?怎么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把书拿走呢?这样,不等走出几步就会被捉住。不行,必须把书藏起来!黎江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静静的,没人,他慌忙把书藏在白衬衣里,顺着窄窄的通道往外走。陡然间,又一个熟悉的书名映进他的眼睛:《斯巴达克思》,他不由自主地刷地抽出来藏在衬衣里,又胡乱抱起一摞书托在手上,径直向门外走去。
cao场越来越近了,已经能听到红卫兵们乱纷纷兴奋的叫嚷。黎江屈起胳膊,用双手使劲儿挤压着藏在衬衣里的书,直到走进cao场,看见大家的视线都被堆积在地上的五花八门的书吸引过去,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cao场中央堆积的书像一座小山,风chuī着散乱的纸页,一个个封面簌簌抖动着,颤栗着,就像一张张恐惧的脸。
闪开,闪开,点火啦!
黎江看见燕宁神qíng兴奋地在人圈儿里活跃地挥着胳膊大声叫着,她的脸红红的,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递给书堆旁一个戴眼镜的男红卫兵,对他说,刘援朝,给,点火吧。
嚓!一根火柴在刘援朝的手上擦着了,他抛向书堆,火柴划了一道桔huáng色的弧线落下来,在风中闪了闪,熄灭了。又一根火柴燃着了,它躺在一本书的封面上很快燃尽了自己,留下了一条细嫩的白灰。燕宁一弯腰,伸手抓起一本书,哧哧地扯成一束束长条,将纸屑堆在刘援朝面前。纸条燃起来了,一根根纸条燃烧着跃入巨大的书堆,他们就这样点燃了一处、两处、三处……一股股淡淡的蓝烟袅袅升起在书堆上。书页飞快地蜷缩着变成褐色,又变成黑色,变了形的黑色纸页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一股浓黑的烟柱。紧接着轰的一声,一条火龙腾空而起,呼呼怪叫着。成千上万本书在烈火中燃得通红,像一块块放she着光和热的红砖。火舌借着风势贪婪地舔噬着书本,火星密集地飞舞着升起来,风声呼呼地在人们耳边喧噪着,火光烤得人脸颊发烫。
黎江的手不由攥成了坚硬的拳头,指甲几乎嵌进ròu里,眼前的书山火海中,蒸腾的热气托举着柳絮般轻盈的纸灰不断飞升,飘散在银灰色的天幕下。炽热的气làng随风冲来冲去,大墙周围的白杨树都在热气中颤抖。它们摇摆着枝条,哆嗦着树叶,发出哗哗的、绝望的哀叫。这些可爱的白杨树也要陪着书堆殉葬了!
火光跳动着,映红了黎江的脸,炙痛了黎江的心。面对熊熊燃烧的大火,有的人一边骂着毒糙,一边往火里扔书。黑灰和火星被溅起来,疯魔一般地冲天而去。
扔啊!扔啊!周围有很多人在疯狂地叫喊着。
黎江觉得,那就像《斯巴达克思》中的角斗场上,九万多观众对失败的角斗士发出的死亡的信号,又像那个发出执行牛虻死刑命令的中尉用激动而颤抖的声音喊着,预备——瞄准——放!
于是,血光里垂死的角斗士在剧烈的痛苦中痉挛地弯曲着身体,他用那非人的可怕的声音喊道,万恶的罗马人!
于是,牛虻慢慢举起那只打断了的右手,把十字架推开去,十字架上的耶稣就被涂上了满脸鲜血……
不,不!黎江恐怖地闭上了眼睛,垂下的眼睑后面却仍然是一片动dàng的血光。大火扑上来了,血光涌上来了。那些英勇的奴隶,那个无畏的牛虻,仿佛一齐对着黎江的耳朵大声喊着,我们又要去死啦——
黎江忽然想把那些不屈的灵魂从浓烟烈火中拯救出来,他不顾一切地伸出了双手——哗啦,藏在衬衣里的书猛地掉了出来,两旁的人顿时都被惊呆了。
马燕宁吃惊地瞪大了弯月似的眼睛,不敢相信地盯着黎江。
好啊,他偷毒糙!刘援朝第一个省悟过来,愤怒地叫道。
黎江耳朵里嗡地一响,只觉得脑袋迅速胀大了,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几乎不再跳动。人群狂忿的呼喊声仿佛离得很远。
真反动!他竟敢明目张胆地偷毒糙,快抓住他!有人大声喊叫起来。
一句话点醒了黎江,他猛地低头捡起掉落的书本,推开围拢过来的人群,钻出人圈,发疯似的狂奔起来。
快,追上他,抓住他!更多的人不但高喊着,而且呼隆隆地追了上来。人群轰地一下散开了,像一股黑色的cháo水涌向黎江,要把他吞没在愤怒的洪流之中。黎江在人们举止失措时已经跑出了一段距离,再有几米,他就能冲到大街上,借着他所熟悉的游龙般相互穿cha的小巷,或许就能侥幸逃脱了。谁知,就在他冲向cao场大门的一瞬间,一条运书的车龙恰巧涌进门来,迎面堵住了他的去路。混乱中,拳打脚踢从四面八方一齐攻来,前后左右响起一片狂怒的叫骂,黎江被人们推来搡去,密密麻麻的拳头在他的眼前晃动。黎江脑子里此刻什么念头也没有了,只想着保住他拼着xing命抢来的这两本书,保住他的《斯巴达克思》,他的《牛虻》……他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死死护着,十指像弯拢的铁钩那样牢牢地抓住书的边缘。
黎江的举动越发激怒了围攻的人们,他们一边殴打他,一边伸出更多的手恶狠狠地撕扯他手里的书。封面被撕破了,书角被扯碎了,黎江的手背和胳膊上也被抓出一条条血道子,头被打得发懵了,腿被踢得瘫软了,他眼前那些因愤怒而变得可怕的人脸变得模糊不清了,耳边震响的怒吼声渐渐变成了遥远的轰鸣……
哎,战友们,战友们,大家别打了,别打了……
就在黎江即将歪倒的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猛地从人圈外面高喊着挤了进来。战友们,不要让他gān扰了我们的大方向。大家去烧毒糙,我们把他押到红卫兵司令部去处理,这两本书正好做罪证!
黎江抬起头,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双熟得不能再熟的眼睛,那双眼睛飞快地向他示意。就在那些手缩回去的时候,黎江也停止了反抗。黎江被两个人半拖半架地拽起来,推搡着往学校走去。他的意识开始昏乱了,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但他仍然使劲儿抱着书,一步步走出cao场大门。
黎江在黑暗中轻轻抚摩书的封面,就像抚摩着有生命的东西。他觉得残酷的经历使这两本书变得更加珍贵了,一定要把它们带出去……他这样想着,却不知道前面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下午的举动已经把cao场上的大火引到他身上来了,那些愤怒的人也许不会放过他的。
可那双熟悉的眼睛给他的暗示说明了什么呢?
不行,不能坐在这里傻等,要想办法出去!他忍着伤痛站起来,摸着黑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动静,门外的红卫兵还在熟睡。他又摸到透气窗前,发现被钉死的木条十分牢固,使劲儿一推,立刻发出吱嘎嘎的响声,在深夜空dòngdòng的楼房里,那响声格外刺耳。黎江赶忙又坐回墙角。外边的人被惊醒了,打开门看了一眼,蛮横地喝了一声,老实点儿!又走出去锁上门,呼呼地打起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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