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梦_张海迪【完结】(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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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窗口看着他们远去了。忽然,我听见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子欢呼起来,噢噢,打中喽,打中喽!我看见那个男孩儿和他的几个伙伴儿仰脸望着天空叫着。他们在叫什么?我向那片幽蓝望去,啊,一只白色的鸽子,它被弹弓打中了,它发出凄厉的尖叫,正头朝下坠落着,它的翅膀松弛无力地扑闪了几下,就一头栽到地上,两腿抽搐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那些男孩子把它拎走了。我知道那是维嘉的鸽子,洁白可爱的鸽子……它常在我的窗外咕咕叫,他们怎么了?为什么不让它飞翔了?我为鸽子悲哀,趴在窗口发呆……

  这时,我听见谭静叫喊着跑来了,她高喊着我的名字,方丹,方丹!她像一股热烈的风从门外刮进来,方丹,告诉你一个天下最好的好消息!她扑过来用冻得冰冷的手紧紧抓住我的手。方丹,你知道我多高兴啊!说着,她在屋里转了个圈儿,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一副神采飞扬的表qíng。我不知道谭静是从哪儿跑回来的,只看到她说话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额上渗出亮晶晶的汗珠,就连那绺卷发也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方丹,这事儿让人激动吧?谭静拍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好像不知怎样表达她的喜悦。

  我还在为那只鸽子的死难过,我想告诉谭静,维嘉的一只鸽子被人打死了。可谭静却依然兴致勃勃,全然没有在意我的沮丧。方丹,我在路上就猜,要是你知道这个好消息也会高兴的。我被谭静的qíng绪感染了,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兴高采烈,我问,谭静,有什么好消息啊?你gān吗又蹦又跳的?

  嗨,解放军文艺宣传队来招文艺兵了!谭静嚷嚷着,方丹,你不知道,考试的地点就设在我们学校,很多人都去报名了。方丹,我也想考,你说行吗?啊……这可是一次最最难得的机会呀……她的眼睛里喷she出火一样的热qíng。

  看到谭静眉飞色舞的快乐劲儿,我心里也为她感到高兴。现在参军是一件最光荣的事。如果能穿上绿色的军装,戴上鲜红的帽徽和领章,就能够昂首挺胸地面对生活。谭静,你为什么还不快点去报名?我着急地问她。

  谭静说,方丹,我就是来找你商量呀。嗨,你说我是考弹钢琴呢,还是考唱歌呢?

  我仔细想了想,你还是考弹钢琴吧,唱歌好多人都会,弹钢琴可不行。

  对。谭静快乐地拍着手表示赞同,又说,方丹,我有很长时间没有练过琴了,走,我背你去我家,听我练支曲子,看我弹得行不行。

  谭静,我相信你准行!我用十分肯定的语气为她鼓劲儿,可谭静还是不由分说把我背到了她的钢琴前。

  一束冬天的阳光透过窗子she进屋里,把端坐在钢琴前的谭静照得很有光彩,掀开的琴盖上映出她充满幻想的脸庞。她沉思片刻,展开细长灵活的十指,在白色和黑色的琴键上飞快地滑过,琴声宛如一条欢快奔腾的山涧小溪,歌唱着,跳跃着,汇成了汹涌壮阔的江河。

  谭静的表qíng随着迅速弹奏的十指而变化着。我相信,无论谁看到她弹琴,都会被她白皙灵巧的十指所吸引。它们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活泼地蹦跳着,就像一群会跳舞的小jīng灵。在一串流水般明快的琶音之后,一个熟悉向优美的旋伴又回响在我的耳边:

  ……

  落满树叶的一条路,

  跑来一个快乐的女孩儿,

  风把她的长发向后飘起,

  女孩儿一边跑一边笑。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

  谭静有多久没弹奏这支琴曲了呢?我记不清了,只觉得当生活中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当不幸一再降临到我们头顶,身边就没有了琴曲,没有了欢乐。我仿佛又一次听到自己在问,一切真的那么美吗?没有回答,只听到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叹息是从我的胸腔里qíng不自禁地发出来的。

  我的叹息惊动了谭静,她略一停顿,立即换了一支旋律舒缓而辽阔的曲子。音乐的变化是无穷的,它也能把人带到一个无穷变化的世界中去。她的手在琴键上尽qíng地抒发着自己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她激qíng澎湃地弹奏着,青chūn的光彩洋溢在她那因为兴奋而涨红的面颊上。恍惚间,我看见她已经穿上了绿色的军装,戴上了军帽,帽子正中闪烁着一颗耀眼的红五星。哦,穿上军装的谭静该有多漂亮啊!我觉得眼前变得明丽起来,她手指下那串抒qíng的音符在我心中汇成了一支熟悉的歌,它使我产生了一种qiáng烈的渴望。和平死后,我几乎忘记了生活中还应该有歌声。现在,谭静的琴曲驱散了我的哀痛,唤醒了我的激qíng。我要唱,我要唱,唱一支思念的歌,唱一支向往的歌……

  谭静抬头深qíng地凝望着我,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仿佛在轻声对我说,方丹,唱吧,用我们的心歌唱吧。因为在一切不幸过去之后,生活还是将最珍贵的留给了我们……

  谭静反复弹着前奏曲,向我眨着满含期待的眼睛。她的琴曲飞向窗外,飞向天空。我不由得向窗外望去,明净的蓝天里仿佛有一行披着金光的大雁正在振翅飞向远方。大雁啊,你飞吧,飞吧,带着我的向往,带着我的歌。响亮的歌声飞出了我的喉咙: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翻身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

  当我唱完停下来,发现谭静正用一种欣喜的目光打量着我。方丹,你唱得多好啊!你的音色美极了。你怎么脸红了?我说的是真话呀。她说着,忽地从琴凳上站起来,扑到我身边,两只眼睛激动地注视着我,方丹,你为什么不去考呢?

  呀,谭静,你怎么想出这个主意呢?我可不行……你看,我和你不一样,我……我抚摩着自己的双腿,有些沮丧。谭静,我不行,你去考吧,你一定能考上……

  不。谭静一下跳起来,方丹,你真傻,又不是让你考舞蹈,是考唱歌。我想,你坐在那里唱也一样啊。谭静说着,搂住了我的肩膀,看看我又说,方丹,别这么难过,你只是不能跳舞,别的都跟我们一样,真的。你想想,要是咱俩一起参加了解放军文艺宣传队该多好啊!演出的时候,明亮的灯光照耀我们,你为大家唱歌,我为你弹琴伴奏……她为自己想象出的qíng景高兴得拍起手来。

  要是真能那样该多好啊!我被谭静的向往感染了,不觉也跟着她进入了迷人的幻想,我的眼前不再是谭静眨动的眼睛,而是一道徐徐拉开的紫红色帷幕,舞台上五彩缤纷的灯光把台下照得一片光明。谭静身穿军装,止坐在一架钢琴前,弹奏着我所熟悉的歌。在钢琴旁坐着身穿军装的我,灯光下,那红色的领章和帽徽格外耀眼。我的歌声回dàng在剧场的每一个角落……

  方丹,你怎么不说话呢?谭静摇着我的肩头,把我从幻想的舞台上牵回到现实中来。

  可是我怎么去考呢?我问。

  谭静也好像醒悟到这一点,她歪头想了想又说,方丹,这样吧,我去找宣传队的首长,跟他们好好说说,让他们来看你。我要告诉他们,你有多么好的歌喉,还要告诉他们,你多么想到舞台上去唱歌。方丹,我相信,他们会来,一定会来的……

  可是,他们来了也不一定要我……

  嗯……谭静皱起眉头想了想,眼睛倏地一亮,满有把握似的说,方丹,你不会先让他们听见你的歌声吗?你在窗口大声唱歌,让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听见,我敢说,他们听见你唱歌一定会来看你,到时候,咱们再跟他们好好说说,不就行了吗?

  不过,我怎么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呢?再说,我唱什么歌呢?

  方丹,你怎么啦?到了关键时刻问题这么多。唱歌当然要唱你喜欢的啦,只要你能唱,从现在开始一直唱到他们来,声音要甜润响亮。

  那好吧,我就唱《远飞的大雁》。

  方丹,我去了,待会儿你可一定要使劲儿唱啊。谭静把我背回家,临出门又再三叮嘱看。我说,谭静,你一定快些回来啊。兴高采烈的谭静像一只燕子似的轻盈地飞走了,她在我心里点燃了一团火焰,我被她的想象搅得一分钟也不能平静,一股难以克制的激动在我的心里升腾着。

  打开窗子,天空一片晴朗,太阳也金灿灿的。我觉得这是我很长时间以来看到的一个最可爱的日子,一切都仿佛dàng漾在欢乐之中。我在窗边坐好,这样,我就能在敞开的窗口看到大院子里来往的人。要是看见解放军文艺宣传队的首长,我就立刻放开歌喉,一定要让他们听到我从心底唱出来的歌。要是他们真的来到我的chuáng边,我就请求他们把我带走,带我离开这间牢笼似的屋子,去寻找新的生活。我的双手使劲儿扒住窗框,尽力坐稳,眼睛注意地打量着每一个走进大院子里的人。我的心里反反复复默念着歌词,尽管我早就熟悉了这支歌,却还是担心到时候唱错了。我觉得这支歌就堵在我的喉咙里,随时都能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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