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江说着站起来,脱去身上那件很旧的蓝布短大衣,捋起衣袖,把胳膊伸到我眼前,啊,他的胳膊上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还有一些深深浅浅的牙印,有的地方被抓破了皮,结着一层褐色的血痂!
我觉得自己缩成一团,几乎透不过气了……
方丹,你看,这就是我每天跟着发了疯的哥哥四处奔走的结果!
黎江停了停,说,你知道,在大街上,我多希望能在人们的眼睛里看到他们对一个疯子的怜悯,我想,那种怜悯之qíng也许还能让哥哥麻木的心灵苏醒……可是,没有……一些人只是冷冰冰地看他一眼,就带着厌恶的表qíng匆匆躲开了。我为哥哥不懂得被蔑视的痛苦而忍受着双重的痛苦……那天,我在街上找到他,要带他回家的时候,他不顾一切地挣脱了我,拼命奔跑着,嚎叫着,一头冲向了一辆疾驰过来的宣传车……他死了,我惟一的哥哥……他躺在血泊里,睁大眼睛,静静地凝望着蓝蓝的天空,就像过去他带我去野外,我们躺在糙地上畅想,那时候我们无忧无虑,想得很多,也想得很远。他给我讲过,他希望成为罗丹那样的雕塑家,我跟他说,我期待有一天能见到第一个飞上太空的宇航员加加林……那一天去送他,我没有流泪,我觉得他只是睡着了,他很快就会醒来,如同往常一样背起书包,拍拍我的肩膀,离开家……安葬他回来的路上,我忽然觉得那么孤单,我才知道哥哥永远也回不来了……可我还是没有流泪,因为我觉得哥哥那样活着还不如死去,他的灵魂早已经历了一场死亡……方丹,你知道外面有多少人被bī疯了,有多少人被打残了,又有多少人宁愿到死的世界里去寻求安宁……方丹,这就是我宁愿看着你病在chuáng上,而不是被伤残的心qíng!
黎江再也压抑不住沉痛的感qíng,他的嘴唇颤粟着,语声发哑,成串的眼泪淌过他的脸颊,一颗接一颗急急地滴落在他的胸前,滴落在他用力绞在一起的手上。
我早已被泪水淹没了,黎江的话像汹涌的巨làng猛烈冲击着我,我抽泣着,悲痛着,为黎明,也为黎江……
悲痛和静默了多久,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黎江抬起头,擦去泪水,真诚地望着我,他的语调已经平稳下来,他说,方丹,你以往总是很坚qiáng,尽管有病,你还在顽qiáng地学习,你知道,每当我踏进这个房门,每当我看到你向我抬起信赖的眼睛,我就会觉得有一股清泉从我痛苦的心间淌过,洗去落在那里的尘埃。每当我给你讲一本书,或是讲生活的道理,我自己也仿佛看见了真理和希望的光芒,于是,我就能充满信心地走向外面的世界,去经受生活新的考验……方丹,我从没有把你看做是一个病孩子,你的勇气也常常给我一些力量……
我觉得脸上热烘烘的,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我不敢再看黎江。
黎江,你生我的气吗?我问。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黎江说。
一股热流在我的胸中奔涌着,融化了凝结在心头的寒冰。黎江,你是多好的朋友啊!我这样想。
黎江看看桌子的闹钟,站起来。方丹,我得走了。他说着,穿好短大衣,却没有走,而是默默地站在我的chuáng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久久地看着我,他几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迟疑地咽了回去。
黎江,你走吧,我……我不会再那样了……我小声说。
方丹……黎江叹息般地轻轻叫了一声,问我,要是今后我不再来看你了,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再来看我了,黎江?我急忙打断了他的话,觉得一团黑沉沉的yīn影突然向眼前遮来。
黎江沉默着,终于说,方丹,我……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啊?告别?我的心猛地沉下去,黎江……你……你要到哪儿去?
黎江神qíng黯淡,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他说,我要到huáng河军马场去……
那儿远吗?
唔,很远,那是个孤岛,恐怕是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
黎江,你还回来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黎江说,不管怎样我都会给你写信……方丹,我只希望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挺住,都要好好活着……
我哭了,忍不住眼泪,忍不住抽泣,一刹那多少回忆,多少话语一齐涌上我的心头,黎江,我的好朋友,你给我送来多少书,你帮我和妹妹买煤买面,你心里有那么大的悲痛却还来安慰我,可……可我却这样对待你……黎江,黎江……
我无限留恋地呼唤着,泪水在眼前遮起一片迷雾,使我看不清黎江的面容。
方丹,别这样,我不是还能给你写信吗?黎江又说,你不要哭,要是我坐上火车,想到你还在这里流眼泪,你想我能安心吗?
我使劲儿点点头,擦着脸上的泪水,我说,黎江,我也要给你写信,我会记住你的话……
黎江眼里骤然闪出了泪光,他握住我的手,我的手被握得很疼,可我愿意这样疼痛,也不愿黎江离开,我听见自己哽咽着,一遍遍地说,黎江黎江,你一定写信来……
黎江慢慢松开我的手,我也松开他的手,可我们的指尖却还贴在一起。
方丹……
黎江……
我们都只叫出对方的名字,别的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们的指尖终于分开了。
黎江离开了我的chuáng边,向屋门走去。
黎江——
我忍不住叫着,黎江猛地回过身,过来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住我,把我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他不停地抚摩着我的头发,全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他的泪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我也紧紧、紧紧地拥抱着黎江,哦,黎江你别走,别走……我说,我知道我这样说是没有用的,可我还是不停地说着。
方丹。黎江最后说,这一次是我要走了,可维嘉还在这里,维嘉一定会常常来看你,只是……只是无论怎样,你也要保重自己,懂吗?
黎江走了。门,在他身后发出最后的碰响。窗外,雪仍在不停地下着,世界一片洁白,泪光中,我仿佛看见黎江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向远处走去,那里,chūn天的绿色正在雪地的尽头冉冉升起……
第十五节
49
你见过我,你也许见过我,是在一列火车上。如果你穿过记忆的大门,你或许会想起,在靠车厢门口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女孩子。那时她十五岁,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垂在胸前。她穿着红色的毛衣,毛衣是手织的。要是你稍稍留意,也许会发现她的脸色有点儿苍白。现在你已经知道了在这之前的事。你也知道黎江是谁了,还有维嘉,维娜,谭静,和平……可你并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的事。
你见过我,是在火车上。那是一列慢车,开起来很慢,咣当咣当地摇晃着,发出有节奏的震响。火车摇晃着,让人很疲惫,那会儿一些人倚着车椅的靠背闭上了眼睛。要是你没有睡着,也许还会记得,那个女孩子的神qíng有点忧郁。她离开了城市,突然就离开了她所熟悉的一切,这让她很迷惘,她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她想起一个词——未来。过去她觉得这是一个让她常常产生憧憬的词,也是一个常常让她激动的词。她不能准确地说出自己为什么激动,可她觉得未来总会发生一些什么,她就是为那些说不清的什么而激动的。未来是什么呢?她在想。这是一个时间问题。那时,她还不知道这是哲学家、天文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思考的问题。她想的是另一个概念,未来是什么时候?她觉得未来太远了,不像火车,有一个到达的时间,而未来是没有到达时间的,未来也许就是多年前她没想到的今天。也许是明年的今天,或是后年,或是……她想,未来就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火车呜呜叫着驶进一个山dòng,四周一片黑暗,仿佛是黑夜降临了,那多少让人有点儿恐惧。黑暗没有持续多久,当火车钻出山dòng时,窗外的夕阳把天空映得一片火红。那个女孩子一直朝窗外看着,她在想邮局,那里有邮局就好了,那样她就能给黎江写信了。虽然还没到站,她已经很想给他写信了,她要把离开这里的事告诉他,还要告诉他,从此,他们离得更远了……
50
不久前的一天,我们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一封妈妈写的信。我和妹妹拿着那封信谁也不敢先打开。我害怕收到妈妈的信。我想起有一次维嘉告诉我们,他的一个同学的父亲被抓走后就没了消息,后来,他收到了他父亲的一封信,他打开信,可那封信里却有一个最可怕的消息——他的父亲……我不敢想下去。我和妹妹面对面坐在桌前,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就像彼此是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妹妹问我,你说,信里会有什么?我问妹妹,你觉得会有什么呢?我说我不敢拆信,妹妹说她也不敢。可我们又忍不住想知道信的内容。妹妹又一次把信推到我的手边,我拿起来一点点地撕开信封,抽出信来,我觉得我的手已经开始抖了。终于我展开了信纸,我的眼睛飞速地掠过信纸,嗨,我高兴地欢呼起来,妹妹把信抢过去,她甚至跳起未,妈妈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对我们来说那是一个真正的,盼望已久的好消息,爸爸妈妈就要回家了。妈妈说很多孩子的爸爸妈妈都要回来了。那天晚上,我和妹妹挤在了一张小chuáng上,我们做着各种设想和计划。我说,我们要布置一个新的家,新的,墙壁雪白,窗子明亮,桌椅整齐……妹妹说,她要把chuáng单被子都洗gān净。我们说了很多话,直到困得再也睁不开眼睛,就在我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我好像看见窗外一片淡淡的红光。第二天,妹妹叫来了维嘉,我请维嘉帮妹妹把房子粉刷一遍。维嘉自告奋勇,带妹妹去买来了石膏,火碱,还有几把刷子。他叫来了自己的一帮同学,他们调好涂料,踩着桌子椅子,有的刷屋顶,有的刷四壁,一个个累得汗流浃背,头上身上都粘满了石膏水。一阵热闹过后,屋里的墙壁就白得耀眼了。维嘉他们又七手八脚地帮着妹妹擦gān净桌椅,擦亮了玻璃。哦,我们有一个多么洁净的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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