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梦_张海迪【完结】(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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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呗啊呗。小金来笑眯眯地指指大狗,又指指我,使劲儿摇摇头,好像告诉我不用害怕。他头上顶着一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糙帽,一摇头,那帽子就在头上转圈圈儿。

  我仍然不能克制对大白狗的恐惧,紧张地注视着它的举动。小金来又对我拍拍胸脯,紧了紧扎在黑粗布大棉袄外的麻糙绳,雄赳赳地站在大白狗面前。他抬手一指大白狗的脑袋,大白狗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小金来双手拍拍自己的肩膀,啊呗啊呗地叫着。大白狗直立起前身,抬起两只前爪搭在小金来肩上,把小金来压得两腿一弯,但他马上又站直了,回脸对我一笑,那眼睛仿佛在说,你瞧,没事儿吧?大白狗也转过头来,两只细长的眼睛从下垂的大耳朵边上和善地望着我。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这个聋哑孩子竟然能把一只直立起来比他还高出一截的大狗调理得如此驯服。

  小金来的"驯狗表演"还在继续。他伸出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圆圈,大白狗真不含糊,趴下身去就地打了个滚儿,打完了又立刻坐直身体,像一个等待检阅的士兵。小金来笑了,满意地拍拍大白狗的脑袋,向它伸出展开的右手,大白狗抬起前爪给他握着,并十分谦恭地点了点头。小金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块gān粮送进它嘴里,大白狗摇头摆尾表示感谢,并且带着一脸得意的神qíng,趴到门口的阳光里,细细地咀嚼起来。

  姐姐,小金来喜欢你哩!五星告诉我,小金来只对最好的人演这把戏,他觉得你好,才演给你看的!

  小金来盯着五星蠕动的嘴,大概也看懂了五星在说什么,他对我使劲儿点着头,嘴里不住地说,啊呗啊呗……

  我被小金来纯真的友qíng感动了,我找了另一个小纸盒,把小燕子放进去,把跳棋盖好,轻轻拉起小金来的手,把彩色跳棋放在他手里,我一字一顿地说,送、给、你、吧!

  三梆子羡慕得把脖子伸得老长,小金来看看他,打开盒子,像三梆子那样拿起一枚棋子舔了舔,又滑稽地摇了摇头,把三梆了刚才的神qíng模仿得惟妙惟肖。

  几天过去了。

  小燕子的伤慢慢好起来,逐渐能并拢双翅站在小盒子里。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显得很有jīng神。它身上的羽毛一天比一天丰满,嫩huáng的嘴巴也开始变成褐色。

  小金来每天一清早就跑来看小燕子。他为小燕子捉来一些青青的小虫子,很有耐心地一条条塞进它的嘴里去。每逢这时,大白狗总是静静地坐在桌旁,贪馋地歪头注视着。

  看到小燕子伤势好转,小金来高兴得眼睛发亮,他的眼睛围着我骨碌碌地转着,总想为我做些什么。他有事出去的时候,总把那只大狗领过来,让它趴在我的腿边。大白狗听话地伏下去,像一个忠诚的卫土,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我。有时我想找小金来,就拍拍它的脑袋,它立刻就像箭一般地跑出去,过不了多久,小金来就会气喘吁吁地跟着它跑回来。

  小金来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一次他用一只盛糙的筐子把他所有的土造玩具都装来,摆到我的桌子上。那里面有一只用羊角做成的小洋号,chuī起来好像刮大风,还有一只用两个泥筒粘成的望远镜,再就是一只用高粱莛子cha的蝈蝈笼子,尖尖的顶儿,菱形的花纹,扎得十分jīng巧。最有趣的是他在一块木板上建起的泥巴城,歪歪扭扭的城墙,紧闭的城门,门口还有两个扛着林秸枪的泥巴兵。城里有小泥屋、小泥人儿、小泥车。有个小泥人儿刚巧走在一座gān裂成两半的小泥桥上,向天空伸着两只手臂,仿佛在呼救。啊,生活在寂静之中的小金来还拥有这样一个热闹的小世界呢!

  我和小金来成了好朋友。他不再拘谨地站在我的桌前,而是喜欢趴在桌上,把那些色彩鲜艳的跳棋子摆成各种图案,每回都让三梆子看得直了眼睛,小金来却快活地笑了。这时,我就会忘记他是一个聋哑孩子,可是,每当看到他在注意别人说话时的那种茫然迷惑的表qíng,我就会感到难过和不安。于是,我就尽力用自己编的手势跟他"说话",小金来也用双手比画着,嘴里啊呗啊呗地跟我讲外面的事。有一天他兴冲冲地跑进门来,双手比画着告诉我,姐姐,咱队牲口棚里又添了一头小牛犊,滑溜溜的毛,大大的眼睛,可俊哩。走,快去瞧瞧吧!他拉起我的手,急急地就要往外走。

  我连忙摇摇头,指指我的腿。小金来猛一愣,眼睛里的神采顿时消失了。

  我指指正站在小窗口向外探望的小燕子比画着对他说,我要是能像小燕子那样有一双翅膀该多好啊!我望着窗外的蓝天,望着天边的绿色平原,qíng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

  当我从窗口回过头,发现一种同qíng的目光出现在小金来的眼睛里……

  这天晚上,小金来拽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民来到我屋里,他的小脸儿上挂着一种兴奋而又带着几分神秘的笑容。

  那农民有一副高大qiáng壮的身板和一张酱紫色的脸膛,缩在皱纹里的眼睛和善地眯着,露出朴实憨厚的微笑。从他魁梧的身架和端正的五官能看出,他年轻时一定是个相貌堂堂、结结实实的庄稼汉。可他最惹人眼的还是那双大手,宽大厚实的手背上bào起的又粗又密的青筋,就像盘根错节互相缠绕的老树根,布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劳作的刻痕。

  小金来比比画画地告诉我,这是他的隔壁邻居桩桩大伯。

  桩桩大伯进了屋,就靠着门板蹲下了。他叼着细细的烟袋杆儿,目光隔着淡淡的烟雾,在我身上转来转去,一声不吭地掂量着什么,还用粗大的手指头在眼前的地上划拉什么。

  我奇怪地看着桩桩大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又看看小金来,他倚在桩桩大伯身上,脸上仍然挂着那副兴奋而又神秘的笑容。

  看着他们,我想起村子里的很多传说。

  小小的陶庄没有秘密,每一家、每个人几乎都在女人们的舌头尖儿上滚过,惟有桩桩大伯的生活里埋藏着许多不可解的谜。人们都说,桩桩大伯从不多言多语,灵巧都用在心上手上,他为人忠厚老成,gān活从不惜力气。村里人无论有什么事求他,他从没有不帮忙的。提起桩桩大伯,谁都夸他是个厚道人,但是他从来不许别人为他提亲,始终孤身一人过日子。说他不愿意有个家吧,逢年过节,看着别人热热闹闹地走亲串门,他就一个人蹲在村头的土沿子上抽闷烟。说他不喜欢孩子吧,他又非常疼爱小金来,他用那双灵巧的手给小金来做小木船,刻小木人儿,还用高粱莛子给小金来做了一个尖顶的蝈蝈笼子,惹得村里的小小子们都很羡慕。不知道的人都把小金来看成桩桩大伯的儿子。据说,小金来长到八九岁还常常骑在他的脖子上呢。村里的女人们猜着,说他相中了小金来的娘——寡妇秦秀娥大婶,可是多少年过去,谁也没见他们说过一句话。村里的女人们说,没有一个人能猜透桩桩大伯的心思。

  这会儿,他磕磕烟袋锅,站起来,牵着小金来的手转身走了。小金来在门口回过头,又向我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在那以后的几天里,小金来依然每天早晨跑来给小燕子送小虫。我发现他喂完小虫总是倚着我的桌边站一会儿,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又望望小窗外面的蓝天,眸子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我拉起小金来的手,真想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秘密,可他却微笑着把手抽回去,仿佛手心里攥着打开神秘宝箱的钥匙。我越来越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53

  清晨,原野上一片宁静,只有晨风轻轻拂过远处的小树林,树梢微微摇晃着,沙沙地响。忽然,悠扬的小提琴声在原野上响起,随着它的第一个音符,轻盈优美的旋律像一股潺潺的清流,在四月里初升的阳光下,欢畅地淌过麦苗青青的田野。

  琴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打开小窗向外望去,又是一个晴朗新鲜的早晨。阳光初洒的平原,浮升着一片夜晨jiāo替的动dàng气息,田埂上像被朝阳涂上一层金粉,掺杂在huáng土中的细小沙砾反she着太阳熠熠的光辉。

  在小窗前不远的一棵枣树下,杜翰明正沐浴着晨光,全神贯注地拉着小提琴。那把琴很旧了,琴上褐红色的漆经过岁月的剥蚀和手的无数次触摸,已经变得斑斑驳驳,有些地方清晰地现出了原有的木纹。琴身虽然旧了,但并不显得晦暗,反而像涂过清漆那么光亮。几根新换的琴弦银光闪闪,纤若游丝。这把琴旧了,可音色却依然很美。

  杜翰明是来陶庄cha队的知识青年,他穿着一身蓝色学生装,显得清秀挺拔,像一棵年轻的白杨树。他歪头俯在琴托上,微合着眼睛,左手细长而灵活的手指娴熟地在琴弦上滑动着。他右手轻柔地牵着琴弓,整个身体随着右臂的牵引微微晃动。清流般的旋律卷着心中dàng漾的波纹从指间飞出,使他沉醉在美妙的音乐之中,他偶尔睁开眼睛,用乌黑明亮的双眸眺望一下太阳升起的地平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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