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星拍着木轮椅的扶手说,姐姐,这是小金来叫桩桩大伯给你打的"洋车子"。
哦,我又惊又喜,原来这就是小金来心里的秘密啊!我万分感激地看看小金来,又看看桩桩大伯。
桩桩大伯还是倚着门框蹲着,一口接一口地咂着旱烟杆儿,脸上挂着憨厚的微笑,一句话也不说。
小金来拉起我的手放在木轮椅上,急切地比画着,让我摸一摸。
这辆木轮椅做得非常jīng细,每一根木条、每一块木板都刨得那么光洁平滑,每一个横竖jiāo叉的地方都对得严丝合fèng。我双手撑着木轮椅的扶手坐上去,发现它的宽窄高低和扶手的位置都那么合适。
桩桩大伯,你怎么做得这么好啊!这句话刚说出来,我就笑了,我笑自己笨,满心的感激,竟变成了这么平淡的话。
桩桩大伯依然憨厚地笑笑,扬了扬烟袋锅说,方丹,你看看啥地方不中意,只管言语,咱再修整……
五星已经等不及了,他跺着脚说,姐姐,咱快出去遛遛呗!
小金来解下扎在腰里的糙绳拴在木轮椅的搁脚板上,使劲儿拽着,快乐地叫着。
三梆子呸地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使劲儿搓了搓巴掌,推起木轮椅就要往外冲。
屋里的喧闹声惊动了趴在纸盒里的小燕子,它又扑棱棱地拍着翅膀飞起来,在屋里转了个圈儿,落在木轮椅的扶手上。
哎呀,小燕子会飞啦!姐姐,咱带它一起去吧。
对。我捧起小燕子对他们说,让小燕子跟我们一起去看看chūn天吧。
桩桩大伯站起来,满意地挥了挥烟袋杆儿说,去吧,去吧。
噢——开车喽——!五星和三梆子高兴地叫嚷着,小金来啊呗啊呗地欢呼着,猛推着木轮椅冲出了屋门。
大白狗也欢蹦乱跳地蹿到木轮椅前边跑开了。
大地在我的脚下旋转起来,颠簸起来,在这愉快的旋转颠簸中,我第一次来到了chūn天的原野上。
晴空,白云,和风,细柳,还有那一望无边的绿色平原,这一切组成了多么美丽的风景啊。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欢笑声,我看到村里的姑娘们在地头的大树下轻悠悠地dàng着秋千。村里的孩子们看见我,都呼啦啦地跟上来了。小金来却不管不顾地推我猛跑,五星追过来,让小金来把木轮椅停在路旁的一棵柳树下,五星扯下一根低垂的柳枝,跟小金来比画着,小金来点点头,就和五星一起忙活。他们把柳枝截成好几段,又把树皮拧下来。五星递给我一个,他说这是柳哨,chuī起来呜呜响。我试着chuīchuī,呜呜——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柳哨声,清脆响亮。五星和小金来又给跟在后面的孩子做了一支支柳哨。我身后响起了一片啁啾声,好像飞来了一大群报chūn的鸟儿。更多的孩子被这热闹的声音吸引着跑来了,满屯儿,大秤,谷雨……就在这时,三梆子忽然停住了,他嗷嗷地叫着,弓腰捡起一块土坷垃就往一边扔,别的孩子也跟着起哄,有的打唿哨,有的也捡起土坷垃乱扔起来。
他们怎么了?
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她挎着一个柳条筐,正仓皇地躲避着小小子们的围攻。她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夹袄,头和脸都严严实实地包在一块破旧的围巾里,只露出一对可怜巴巴的眼睛。她抬胳膊遮挡着那些投向她的土坷垃的时候,我发现她的两只手也包着破布条。你们住手!我连忙喊住领头作怪的三梆子,我说,三梆子,你不许欺侮人!
三梆子却梗着脖子叫嚷,谁叫这长癞疮妮子在这里剜菜呀,她那疮谁沾了就传给谁……
那个女孩儿孤单单地溜着路边跑了。
我问五星这女孩儿是谁,五星告诉我,她叫小飘,她家是外来户,小飘没有娘,她爹带她从别处逃荒来的,住在村南头的一座破屋子里。五星说,外姓人本来就受气,可她还长烂疮……
我心里涌起无限同qíng,我要三梆子他们答应再也不骂小飘,再也不拿土坷垃扔她了。孩子们答应了。五星三梆子他们欢叫着推我继续狂奔,一直跑出很远才停下来。他们就像一群撒欢儿的小羊,在麦地里翻跟头、竖蜻蜓、摔跤、打滚儿。有几个小小子牵着长长的线绳放起了风筝,他们发疯般地奔跑着,争相比试着风筝的高低。三梆子追过去,扯扯这个的风筝线,摇摇那个的线拐子,惹得放风筝的孩子们跳着脚使劲儿骂他。
我抬头仰望着,灿烂的阳光把高远的天空照得明净幽蓝,那些风筝在天空中不停地划着横卧的"8"字,长长的尾巴在空中抖着,发出哗啦啦的脆响。
一阵细长的燕鸣在我耳边响起,啊,小燕子从我的指fèng间探出头来,瞪圆了眼睛新奇地张望着。我把它举在眼前,轻轻对它说,小燕子,你看,我们到田野里来了,我说过,你应该属于天空,你飞吧,高高地飞吧……
我把手举过头顶,小燕子犹豫地站在我手上,呢呢喃喃地叫着,圆圆的眼睛里仿佛流露出无限深qíng。它留恋地轻轻拍拍翅膀,终于一跃轻盈地飞起来,围在我们头顶盘旋着,盘旋着。
五星欢欣地跳跃着喊起来,小燕子飞喽——
三梆子和孩子们欢叫着,小金来拍着手也跳起来。
我的眼睛紧紧盯着小燕子,心里默默祝愿着,小燕子,你飞吧,飞到天上去追白云,飞到原野去寻找芳香,飞到伙伴儿们中间去寻找快乐吧……
小燕子越飞越高,眼看就要消失在云里了,忽然,它又猛一转身俯冲下来,紧贴着地面在我们面前掠过。小燕子欢叫着,汇入了飞翔在田野上的燕群里……
57
一连几天的南风刮得人口眼发gān,整个平原huáng天昏地,仿佛要翻过个儿来。huáng风在所有能够逞威的地方嚎叫着,搅得人心烦意乱。小窗外面好像拉起了一道道迷迷蒙蒙的huáng色纱帐,到处都被细细的huáng土盖了一层,树叶和麦苗新鲜的绿叶上也泛着一层土huáng。gān燥的风夹着huáng土从墙fèng里和屋顶席箔的fèng隙间灌进来,小土屋里到处落满了灰土。桌子刚刚擦过就又落上一层。三梆子他们顶着风进来的时候,我发现他们一个个都被风chuī得成了huáng土猴。三梆子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子,五星不耐烦地掏着耳朵,小金来不住地揉眼睛,跟在他腿边的大白狗也变成了大huáng狗。
打chūn以来,地里的旱qíng十分严重。为了给小麦浇返青水,地里的井已经抽gān了几回。对平原上的农民来说,chūn天浇不上透地水,就难保夏粮的收成。村里口粮不够还能吃野菜,可是jiāo不上公粮,这责任谁能担当得起呢?往年遇上旱qíng,陶庄人都是到金线河挖渠引水,可是今年河chuáng刚刚解冻,上游的银洼村就拦腰把水闸住了。陶庄的男人气不过,结帮合伙地扛着铁锨去银洼村要水,可银洼村看水闸的,任陶庄的人说破了嘴皮儿,就是不肯开闸。争来吵去,两下里便打起来,还动了家伙,伤了好几个人。惹得两个村的女人们跑到河堤上,跳着脚对骂了好几天。
季节不等人,眼看着麦子一天天蔫下去了,陶庄人个个心急火燎。一连几个晚上,陶庄的男人都挤在爸爸的小土屋里,向他讨主意。他们喷出的浓浓的烟雾,罩着一张张愁眉紧锁的面容,说来说去,陶成大叔决定和爸爸一起去银洼村讲和。
一大早,爸爸和陶成大叔就拎着几瓶瓜gān酒,扛着一扇子猪ròu到银洼村去了。爱凑热闹的三梆子他们一伙孩子也跟在爸爸和陶成大叔身后闹嚷嚷地去了。
我有些担心,银洼的人正在气头上,爸爸和陶成大叔这一去会不会有危险呢。
当——当——当——,上工的钟声又响起来。妈妈和出工的人们顶着风去锄麦子了。我趴在小窗口,看着人们走向田间,心里又烦闷起来。自从有了木轮椅,五星、小金来他们常常推我到外面去转转,无边无际的麦田,滚动着青绿色的波làng,一片片油菜花金灿灿的,远远地就能听到成群的蜜蜂嗡嗡的声音。各色各样的小野花在田垅、地边、沟渠旁、小路上尽qíng地绽放着光彩。人们星星点点地散布在远近的麦田里忙碌着,有时阵阵说笑从地里传来。当我路过锄糙的人们身边,刘锁、杜翰明、素英他们都热qíng地扬起手跟我打招呼,看着他们被阳光晒红的、流着汗水的脸,看着他们锄过的一垅垅整齐的麦田,我渐渐感到不安,人们都在gān活儿,我却在一旁看风景,快乐立刻就被新的烦恼冲走了。我不愿让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他们推我出去了,我宁愿每天呆在家里。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人们呼唤着我的名字,要我为他们做些事qíng,那该多好啊!
没到中午,一阵热闹的喧笑声从村东由远而近地传来,我听见陶成大叔亮开了嗓门儿不住地叫骂着,上人家银洼村儿,有你们这帮秃小子的啥事儿?成天价就知道跟着瞎哄哄,要不是人家答应放水,看我咋着收拾你们……哼,今儿里非找个人好好调教调教这帮野小子!陶成大叔骂得越凶,人们越是笑得开心,他们就像带来了笑的传染病。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