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雄jī终于唤醒了黎明,当晨鸟终于欢唱着迎来了满天霞光,我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女老师……
58
早晨,妈妈刚刚打开屋门,五星三梆子和小金来就急忙冲进来,欢天喜地地把我推出去。早就等在街筒子里的孩子们像一群刚出窝的小麻雀,又跑又跳,叽叽喳喳地簇拥着我的木轮椅向前飞奔。大白狗摇头摆尾地跑在前边开道。
瞧着我们这热闹的一群,正要出工的乡亲们扛着锄头赶紧让在路旁,方丹要去咱学屋里当先生哩!这个消息在他们耳边刮风似的传开了,就连路两旁的院门里,老人们也探出了一双双新奇的眼睛。
学校在村子尽东头。还没到那里,我就听到有些孩子在前边拼命地大声喊叫,新老师来咧——
教室的门被一些脏头土脸的小小子们挤了个严严实实,他们的腿脚边大都跟着一只狗,孩子们一叫,狗也跟着汪汪,这下显得更乱哄了。
嗨,让开!让开!又不是瞧新媳妇,挤啥哩?
五星嚷着,引得小小子们嘻嘻哈哈一阵乱笑。我的脸一下子热烘烘的。三梆子在孩子堆里推推搡搡挤出一条路来,小金来也啊呗啊呗地叫着,左挡右冲。他们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我推进屋里。接着,五星和五六个小小子把我的木轮椅抬起来,哄叫着,噢,抬花轿喽,抬花轿喽——在一阵喧闹声中,孩子们把我搬上了讲台。
我定神打量着陶庄的学校。这是多么简陋的教室啊!三间破土房,四面黑土墙,因为窗子太小,窗棂子上没有糊纸。屋里的光线也很暗。昏暗中,我看到课桌和凳子都是用泥坯垒的,土桌土凳的四角被孩子们磨得又秃又亮。我不觉想起村里人对学校的形容,土凳子,土台子,里面坐着土孩子。
教室的讲台也是用泥坯砌起来的,上面摆着一张没有上过漆的条桌,一碰就摇晃。墙上那块不大的破黑板不知用了多少年,歪歪斜斜地挂在土墙上的一个木头楔子上。木楔子的另一头穿过土墙,做了隔壁磨房里拴驴的桩子。那边的毛驴一摆头,这边的黑板就跟着一晃悠。磨房里不断传来石磨碾压的轰响。我不知道过去的老师讲课时,学生们能不能听清楚。
教室的门是用木板拼起来的,下半截有一个大窟窿,平时锁不锁门都一样,孩子们可以从那里自由出入。门外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池塘,几乎就要gān涸了。水塘边还有一个弃置不用的碌碡,村里的女人们常在那上边用木棒捶衣裳,捶新织的布,她们噼噼啪啪的捶打声和喋喋不休的闲聊声一阵阵传来。池塘前边的田野里,偶尔也传来老huáng牛拖着长腔的哞叫和男人们驾驾的吆牛声。我真有些担心,外面这热闹的农家jiāo响乐会不会分散孩子们的注意力,这些平时在村子里跑惯了的小野马能从纷乱的喧闹声中收回心来吗?
再看看挤在土凳上的孩子们,我惊奇地发现,他们竟是清一色的小小子!门口有几个小闺女,但不是来上学的,她们瘦小的脊梁上都背着自己的小弟妹。她们怯生生地倚着门框站在那里,用羡慕的眼神儿望着等待上课的小小子们。这里分不出年级,最小的孩子七八岁,最大的十三四。这里面有兄弟好几个都来上学的,五星的弟弟五月跟来了,他还拖着两筒鼻涕。满屯儿来了,他的两个弟弟满缸和满罐儿也闹着挤进学屋里,还有大秤的弟弟二秋忙。哦,来的孩子真不少呢。
教室里秩序乱极了。这些在田野里长大的孩子很难一下子安定下来,他们有的瞪着憨乎乎的眼睛东张西望,有的无拘无束地大声嚷嚷,甚至还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满屯儿还把一只黑乌鸦带进教室。他坐在土凳上,抬起胳膊,让乌鸦站在他的一根手指头上,他把眼睛弄成斗jī眼盯着乌鸦,嘴里发出呱呱的怪叫,乌鸦也扇着翅膀,张开嘴巴啊啊地乱叫,惹得周围的小小子们笑得前仰后合。还有几个淘气的小小子硬要挤坐在一条土凳上,他们你拥我挤,推来搡去,不是这头漏下去,就是那头坐空了,引得周围的孩子拍着脏乎乎的小手叫着,笑着,简直要把教室里吵翻了天。
我一语不发地坐在讲台上,静静地看着一张张嬉笑的面孔。不一会儿,有的孩子注意到了我的严肃的目光,便讪讪地垂下脑袋,一声不吭地坐好了。正在笑闹的孩子你碰碰我,我碰碰你,眼睛都偷偷觑着讲台。看到别人都不笑了,满屯儿没趣地抓起黑乌鸦,给它理了理毛,把它揣在了怀里。那几个抢座位的淘气包也不好意思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到各自的位子上去了。屋里终于静下来了。
我用想象中的老师的语调说,同学们,现在我们开始上课了。
咳咳咳咳……
紧接着我的话音儿,三梆子的座位那里猛地响起一阵剧烈的gān咳,刚刚坐稳的孩子立刻又哄堂大笑起来,更可气的是那些为孩子们当保镖的狗,它们纷纷一跃而起,汪汪地狂吠着冲向三梆子。只见三梆子嗖地一下跳上桌子,手里高高地擎起一只小糙筐,糙筐里是他那只灰不溜秋的小刺猬,正蜷着身子咳咳咳起劲儿地咳嗽着,引得狗群直往桌上扑。
三梆子,你gān什么呢?我大声问,教室里顿时静了下来。
姐姐,三梆子捣蛋,他给小刺猬吃了盐粒儿哩。和三梆子同桌的五星说。
嘻嘻……有的孩子忍不住偷偷笑着。
好吧,三梆子,你不想上学,就带着你的刺猬出去想想吧!我严厉地命令他。
孩子们看看我,纷纷喝住了自己的狗。三梆子自觉有愧地从桌子上蹦下来,红着脸低头走出去,门口的小闺女嬉笑着用手指刮着脸蛋儿直羞他。三梆子翻起白眼儿冲她们一吐舌头,把小糙筐挂在门外一棵大树的树杈上,无jīng打采地站在那里。
屋里又安静下来。孩子们一双双眼睛都期待地凝望着我,好像一颗颗星星在面前闪烁。第一课……第一课,我该给孩子们讲什么呢?望着他们新奇的眼睛,一种的神圣qíng感油然升起,现在我是老师,陶庄学屋里的老师了,我必须先让孩子们喜欢学习。我说,大家都坐好,咱们上第一课,第一课我们要学唱歌,大家说好吗?
噢——噢——,孩子们欢呼起来。有的孩子问,姐姐,咱学个啥歌哩?
大家安静。我说,现在我教你们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噢——好啊——,孩子们又叫起来。
这时五星猛一下站起来,他说,姐姐,俺奶奶说,那时候咱村儿里还真来过日本鬼子哩,他们扛着小旗儿,端着刺刀,见人就捅,可厉害啦……
去你娘的吧,五星,你咋光说鬼子厉害呀?满屯儿还没等五星说完,就忽地站起来抢着说,俺爷爷说,咱村的爷们儿也宰了老些小日本儿呢!
大秤说,听说咱这一带还出过一个打鬼子的好汉哩,他那腰里别着两把盒子枪,一见鬼子就俩手一块儿开火,啪——啪——!他边说边比画起来。
孩子们顿时乱成一团,屋里嗡嗡响成一片。他们叽叽呱呱地吵着,谁也不甘示弱。就像看打鬼子的电影那么热闹。我费了很大劲儿让他们静下来。看看孩子们都坐得很整齐了,我又说,你们唱歌也要像你们坐的一样,要唱整齐,记住了吗?
记——住——哩。孩子们拖着长腔回答,那声音就像一群纪律严明的战士。
我开始教唱歌,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唱。
孩子们跟着我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唱。
全国爱国的同胞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唱。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我发现孩子们唱起歌来七高八低,还跑调,怎么纠正也不管用,我还是一遍遍耐心教下去。
七高八低的歌声飞出破烂的学屋,引来一群看热闹的人。我发现三梆子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门边,倚着门框羞愧地低着头。我说,三梆子,进来坐好吧。三梆子一听赶忙蹿到自己的座位上,用高八度的声调跟着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说他唱,其实是在喊,他的脸憋得通红,门外看热闹的人就嘻嘻哈哈地笑他,说三梆子一顿吃仨窝窝,有劲儿没处使,三梆子却更卖力地叫唤起来……
开学以后,陶庄学屋周围的环境很快就有了改观。杜翰明把县里批给他盖宿舍用的玻璃送给了学屋,陶成大叔派桩桩大伯给教室装上了几扇大窗子,还安上了一扇镶玻璃的门。教室里的光线顿时亮了许多。三梆子自告奋勇把墙上那块褪了色的破黑板扛回家,用素英染衣裳的朱黑涂得黑漆漆的。那些土桌土凳也被刘锁带着一帮小伙子重新抹得有棱有角,显得十分整齐。这一来,陶庄的学屋才开始有了学校的样子。
陶庄的孩子们不再像刚来上学时那样莽撞无知了,他们也不再把狗带进教室。只要一上课,他们就会立刻跑到各自的位子上,规规矩矩地坐好,安静地瞪大眼睛直视着讲台。在这里,孩子们依然习惯地叫我姐姐,而不叫老师,五星他们说,咋看我也像个姐姐。他们说老师很厉害,姐姐总是笑嘻嘻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张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