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嘹亮的马嘶震dàng着空漠的原野,黎江兴奋地扑向一匹膘肥体壮的顿河马,纵身跨上它宽宽的脊背,紧抖着缰绳向着西边奔去。他眼前起起伏伏的并不是马蹄飞溅的大地,而是方丹那盈盈微笑的眼睛。他心里喊着,夕阳,你不要落下去,我来了,我来了……
黎江和剽悍的顿河马冲进了夕阳圆圆的红圈,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跳dàng着,奔腾着,一直向着远方冲去……
第十九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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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陶庄的生活是热烈而恬静的。
村东的池塘蓄满了雨水,清澈见底,轻柔的热风chuī拂着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每道波纹都映着qiáng烈的阳光。池塘边随风轻轻摇摆的柳树倒映在水中,看上去就像一幅晃动的水彩画。柳树上躲着不知疲倦的知了,从早到晚拼命地聒噪,逗得池塘边糙丛里的蛤蟆也呱呱叫个不停。
清晨,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神气十足的鸭妈妈拽着屁股,带着一群姜huáng色的,毛茸茸的小鸭子跳进池塘,在绿水中欢畅地游来游去。
huáng昏,家家的院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一缕缕淡青色的烟雾轻纱一般飘散在桔红色的雾霭中。归巢的燕子像一支支黑箭从远处she来,一头扎进了屋梁上的小泥窝里。这时候,准备掀锅的女人们就会站在自家门口的土坎子上,扯起又尖又高的嗓门儿,向村前喊着自己的孩子,她们的叫喊声中总是忘不了夹杂着几句亲昵的叫骂:
满屯儿哎,喝汤哩——
大秤,回家来——
二小儿,咋去啦,你这狗……
在那片混杂的叫喊中,孩子们分辨不清是谁家的声音,便索xing一窝蜂似的冲回村里。
天光黯淡了,忙碌了一天的男人们端出小盆似的粗瓷大碗,蹲在门前稀哩呼噜地喝着好像永远也不会变变样的稀糊糊。
麦收时节,学屋里的孩子们放假了。他们跑进大人们镰刀飞舞的麦田,跟着拾麦穗儿。几天紧张的抢收过后,一片片金huáng色的麦田像是被人施了魔术似的,只剩下了毛糙糙的麦茬子。场院里,土路上,人们的衣服头发上,到处都落着星星散散的麦屑,沾着针尖一样的麦芒。田野村庄也弥漫在熟麦香甜的气息里。
割完麦子,陶成大叔给我派了新活计,要我每天下午到场院里给那些为队里割糙的孩子称糙记分。现在雨水多了,青糙开始在田间坡垅和庄稼争水肥,远远望去,糙旺的地方已经连成了一片墨绿。温暖的气候,充足的雨水,使北方平原上生命力极qiáng的小糙眼看着茂盛起来。
陶成大叔指派孩子们去割糙,这样既能为队里的牛马备下过冬的糙料,又能让孩子们帮家里挣点工分。整个夏天,一直到深秋,村里的孩子们除了上学,就一头扎在糙堆里。
妈妈每天下午歇工的时候,就把我送到场院里来。场院在村北边,土墙围起来的院内有一大片光滑平坦的空地。夏收在这里扬场打麦子,秋收在这里轧高粱、打谷子、晒棉花。平时,场上堆着一垛垛秫秸和gān糙,准备铡碎了喂牲口,场院尽北头有一间饲养员住的小土屋,旁边是一溜牲口棚子,里面喂着两匹马、三头牛、一头小牛犊,还有一头小毛驴,它不时发出呵呵的叫唤声。
进了场院门,有一棵枝叶茂密的老槐树,在它一根很粗壮的树杈上吊着一杆大秤,是专门称糙过粮的。我每天就坐在这棵大树下,等着割糙的孩子们归来。
西晒的阳光还在炙烤着我的皮肤,大白狗匍伏在我的木轮椅旁边,热得伸出红红的舌头哈哈直喘。它的两只耳朵总是机灵地呼扇着,每当饲养员牵着牲口从我面前走过,它就会四爪挺立,嗓子里发出狺狺的示威般的吠声。它的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紧盯着我,仿佛随时准备出击。我只得搂住它的脖子,要它放和气些。大白狗听话地趴下去,但紧张的神qíng却并不放松。
场院西边有一块土墙倒塌了,形成了一个大豁口,从那里可以看到广阔的平原一直延伸到夕阳落下的地平线,还能看到割糙的孩子们从那里走来。有几个顽皮的小小子图省事,总是翻过土墙的大豁口跳进场院里来。
huáng昏时分的天空是迷人的。美丽的晚霞横贯天际,赤橙huáng绿青蓝紫,七种色调柔和的彩带汇在一起,形成一幅壮美的图景。晚霞不断移动着,变幻出新的图案,燃烧出新的意义。我很想知道,这一时刻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看到这么迷人的景象。
我从口袋里掏出黎江前不久的来信,反复读着,思念的cháo水又涌上来淹没了我,哦,黎江,我真盼望你在这huáng昏、在这夕阳的暮色中骑着火红的顿河马到陶庄来,来看看我们绿làng如海的田野,看看我们这里淳朴可爱的孩子们。
黎江曾在一封信里写道,方丹,你的信里从没有写到"艰苦"两个字,可在地图上看,你们那里很偏远,比别的地方更贫穷,你没觉得吗?我想告诉黎江,我们这里其实很艰苦,没有电灯,我做了一盏小油灯,小油灯的光很微弱,有一次,我在昏huáng的灯光里读书,因为离油灯太近,我的齐眉穗儿呼的一下被烧着了,脸前顿时一股焦糊味儿。我不是没有觉得艰苦,我只是把它忘了,因为还有别的东西吸引着我的注意力,它比我体味艰苦更重要。我想告诉黎江,再有几天就要开学了,现在陶庄的学屋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孩子们开始懂得学习的意义。五星说,他们割糙歇息的时候都拿着糙棒在地上写生字、演算习题,就连最爱捣蛋的三梆子也拍着光胸脯向我保证,要和班长五星比个高低呢。
天空中的桔红色渐渐黯淡下去,地上的yīn影开始变得浓重起来,空气中仿佛dàng漾着一片淡淡的雾气。在这薄雾中传来了吆喝声和唿哨声,噢——嗬——,割糙的孩子们回来了。
我连忙收起信,从土墙的豁口上,我看到孩子们背着糙筐排成一字,踏着田垅走来。他们背上的糙远远超出了他们所能承受的负荷。在夕阳的逆光里,他们黑黑的剪影移动着,就好像是一个个会走路的小糙垛。在这里记了十几天工分,我已经能从那些剪影当中认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小金来总是牵着他的小羊走在最后边。
不一会儿,孩子们背着糙筐来到大树下。他们脸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小小子们身上的粗布小褂早就被汗水湿透了,可是他们刚刚卸下沉重的糙筐就躺在晒了一天的gān糙堆里,你捅我,我捅你,嗷嗷叫着打闹起来。看他们那叽叽嘎嘎开心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累。
小闺女们晒得发huáng的头发浸着汗水,一绺绺贴在前额和鬓边。她们从各自的糙筐里取出一束束色彩缤纷的小野花,红的、huáng的、白的、蓝的、淡紫的、粉绿的。她们珍爱地捏着小花,一边走,一边凑到鼻子底下闻闻,鼓起小嘴chuīchuī,让那些细碎的小花摇啊摇的。她们走过来争着把小花伸到我面前:
姐姐,你瞅多好看!
闻闻,香着哩。
一束束小野花在我面前汇成了一个美丽的花团,清郁的香气带着田野的芬芳。
姐姐,俺们给你别上吧,俊着哩。几只小手轻轻把一朵朵小花cha在我的发辫上。小闺女们每天割糙回来都要这样jīng心地把我打扮一番。
姐姐,你这头发乌油油的,真光亮。
姐姐,你那脸那手咋这么白呀?
是抹粉儿了吧?
别瞎说,人家城里的小闺女都挺俊,不像咱,脸蛋儿晒得像块山芋皮儿……
五星他们那群小小子见小闺女们围着我,便拖着糙筐挤过来。你这伙小闺女整天就知道戴花抹粉儿的,啧啧。三梆子撇着瓢嘴说着,从后腰上解下来一串用糙棒穿着脖子的蚂蚱递给我,姐姐,给,这烧着吃可香哩。他把那串蚂蚱拴到我木轮椅的扶手上。小金来送给我一个用青糙编的小马驹。
过糙啦!过糙啦!五星嚷着,和几个小小子把糙筐挂到秤钩上。
开始过糙记分了。我翻开账本,顺着名字往下叫:
可香,八十一斤。
三梆子,六十七斤。
改妹,七十三斤。
五星……哎,你今天才割了五十多斤呀?我看看秤码,有点不相信地问五星。
这我还是紧着割哩。五星说着,懒洋洋地歪倒在糙堆里。
五星,你真不害羞,还不如小闺女呢。我故意瞥了五星一眼,嗔怪他说,你看人家改妹都割了七十多斤。
五星突然一个骨碌爬起来大叫起来,咦呀,俺说着玩哩,今儿的糙真没少割。五星说着跑到一边,拖出了一个捆着的青糙垛子,姐姐,不信你看,还有这些哩……他的脸急得通红。
那你gān吗藏起来呀?我奇怪地问他。
你不是说……五星刚想大声说什么,又突然收住了话头,他跳过来趴在我的耳边悄声说,这些是给秋云的。你不是说要帮她吗?这是从俺们的糙里匀出来的,足有四十斤哩。五星指了指糙堆里的小小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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