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梦_张海迪【完结】(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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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抽了一下鼻子,推过我的木轮椅。我知道,你想gān的事别人谁也拦不住。她有点嗔怪地说着,弯下腰卷了卷裤腿。

  我赶紧坐进轮椅里。

  在黑暗中,素英推着我吃力地踏着泥泞的道路往秋云家走去。木轮椅的轮子几次被稀泥塞住了,她停下来,用手抠去泥巴,才又继续往前走。冰凉的雨丝落到身上,激得我一阵阵发冷。快到秋云家了。还没走到她家的破院墙,我就听见了一阵可怕的哀嚎,吓得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娘啊……疼死啦……这痛苦的嘶喊带着绝望和悲哀冲上黑幽幽的夜空,就像一只受人宰割的动物发出最后的拼尽全力的嚎叫。我使劲儿闭上眼睛,一点也不能把这种凄厉的怪叫同那个慢声细语的秋云联系到一起。

  土墙院的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只见矮小的东屋门口正围着几个邻家的女人,她们准是来帮忙的。小东屋的门关着,一束束细线般微弱的灯光从门fèng里透she出来,怪叫声也是从那里传来的。有一会儿,屋里似乎平静下来,我听到妈妈在里面轻轻说话,柔声地安慰着秋云。我又听到秋云喘息着,嗯嗯地答应着。没过一会儿,一阵痛苦的叫喊声又从那个死命挣扎的躯体中发作出来。

  冒雨站在门边的女人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越是这种时候,她们越是不肯让自己的嘴巴有片刻安宁,好像屋里那种声嘶力竭的哭叫声还不够刺激人。

  一个头上顶着大锅盖的女人语气担忧地讲着她刚才在屋里看到的qíng形,秋云赤着下身躺在炕上,两只手在炕边的苇席上拼命乱抓,她左右扭着身子,使劲儿摇头,头发滚得乱蓬蓬的,那张失血的小脸被痛苦地扭曲了,显出茫然无措又极度恐怖的表qíng。妈妈用一块新毛巾沾着瓦盆里的热水,为秋云擦去身上的血污。

  有个身上披着粗布包袱皮儿的女人惋惜地叹了口气,咦呀,淌了那么多血水,孩子生下来怕也……

  说得是哩。还有一个矮小的女人挤在大锅盖底下随声附和着,兴许还是个大胖小子哩,你瞅那小媳妇身子有多笨。

  唉,可怜怜的小人儿哟,多能gān活儿呀……

  不足月摔着怕是玄乎,早点儿送医院就好啦。

  这么远的路,就是去,没钱也住不下呀。苦命哟,谁让她托生个女人哩……

  屋檐下的滴水声,女人们的说话声,秋云那盖过一切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声混在一起,直搅得我心里翻江倒海一般。

  堂屋的门大开着,啪嗒作响的风箱费力地抽动着,黑漆漆的墙上晃动着一个人影,忽明忽暗。一支难得点燃的红蜡烛孤零零立在锅台上,滚落着油亮亮的泪珠。秋云的婆婆正坐在灶前的糙墩上烧火。她一边拉着风箱,一边不时撩起灰色的衣襟擦去从红红的眼角里流出来的混浊的泪水。地上有一堆湿漉漉的柴禾,秋云的婆婆正抓起一把填进灶里,浓烟合着水汽霎时就拥满了屋子,又贴着门楣像一条黑龙似的游出来,没进黑暗的夜空。

  我似乎闻到一股我所熟悉的秋云身上那种烟熏火燎的气息。

  堂屋门前的一堆柴糙旁边,影影绰绰蹲着一个人。他双手抱着头,好像在躲避什么。他的身子蹭得柴糙刷刷作响。显然,他在发抖。我仔细看看,哦,是秋云的男人!

  水开了。秋云的婆婆掀开锅舀水,热腾腾的水蒸汽使屋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锅台上的红蜡烛只剩下了一个小小的柠檬色的光团。隔着雾气,我看着被柴糙熏黑了的锅台,不禁想起秋云对我说过,她恨这个锅台。

  那时,我常在过完糙之后劝慰秋云,她生活中的欢乐太少了,我多么希望她能甜甜地笑笑啊!秋云,你应该高兴一点儿。有一次我对她说。

  唉。秋云先是叹了口气,方丹,人家都说我不说也不笑,俺哪有高兴的事儿哩?没出嫁时,俺整日里跟着俺娘下地gān活儿,一年四季,挨饿受冻,俺没叫过一声苦。那阵子俺娘老是对俺说,等收成好了,就让俺上城里扯件洋布褂。俺盼着,等着,等着,盼着,俺跟村里小姐妹都商量好了,到时候一块上城里赶大集,扯花布,可后来……秋云说着,一串串泪珠顺着腮边滚落下来。

  秋云哽咽着又说,方丹,自从俺嫁过来,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只想着熬一天算一天。俺gān一天活儿,吃罢饭还得刷锅洗碗。俺身子笨了,弯不下腰,够不着锅里的水,俺真恨,好几回都想把那锅台砸了,把那摞碗摔得碎碎的!秋云因为愤怒,苍白的脸儿变成了粉红色。她擦了擦泪水,又接着说,方丹,有时候,听着人家小闺女都结着伴儿出去玩儿,可俺还得纺花绩线,一样是人,可看看俺是个啥样子?俺怨自己的命苦,真想死……

  我的心猛一震,吃惊地望着秋云。你为什么不回家告诉你娘呢?我问她。

  秋云叹了口气说,俺娘有啥法子啊?她老是说,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老辈子都是这么传下来的,熬着准能熬出个头……

  可是……我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后来,秋云抬起头,睁大眼睛,用异样的目光盯了我一会儿,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又不好意思开口。

  我问她,秋云,你想说什么?

  她支吾着不肯讲。

  秋云,说吧,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

  停了一下,秋云终于说话了,她的表qíng很为难。

  方丹,俺早就想求你,就不知你能帮俺不……

  能!我毫不含糊地向她保证。

  你……你能帮俺使个法子不,俺不愿……

  什么?我不明白她要我做什么。

  方丹,俺心里怕,怕得不行……

  秋云低下头,看着自己那鼓鼓的肚子,又说,人家都说生孩子得遭大罪,你给俺使个法子,俺不告诉旁人,只求你能帮俺除了它……

  啊?我吓得心里一紧,连忙对她说,秋云,这可不行,你可别乱想啊……

  方丹,你别急,你不能帮俺,俺也不怪你,俺就是怕死在这一场上……

  娘啊,让我死了吧……

  秋云又一阵凄厉的尖叫把我从回忆中唤回来,我被一种惶恐摄住了,秋云真的会……我不敢想下去,只是在心里焦急地呼唤着,杜翰明,你快回来呀!

  时间好像静止了。

  雨,还在下着。素英站在我的木轮椅旁边,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等待着,任凭细雨将衣裳和头发打得更湿。

  秋云仍在一声高,一声低地不停地叫喊着。这时,一直在屋里帮妈妈照看秋云的改妹的娘神色恐慌地出来了,她给大家描述着屋里的事,妈妈给秋云喂了水,可是她的嘴唇还是开始泛白了,两只gān瘦细长的手臂痉挛地抽动着,她那弱小的身体里的气力怕是要用尽了。她那对秀美的眼睛已经走了样,两颗黑黑的眼珠向上翻着,露出了可怕的眼白……改妹的娘说,她不敢再守在秋云的身边了。

  秋云的喊声渐渐地变成了低缓下去的呻吟,哎……哟……听着那弱下去的声音,我的手又冷又麻,一阵阵冷汗浸湿了手心。医生,你快来呀!我几乎想大声喊出来了。

  妈妈到堂屋里去舀水,她的身上沾了些血迹。看到我和素英,妈妈吃了一惊,方丹,你怎么来了?快回去……

  我说,不,我要看看秋云……

  妈妈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快和素英回去吧。

  我又说,不,我要在这里。

  你怎么又来了犟脾气呢?妈妈有些火了。

  我是秋云的好朋友,她知道我在这里会好些的。我不顾一切地大声说,我不走,我要等着秋云好了再走……

  蓦地,我听到一个叹息般的呼唤像一阵微风飘过来,方——丹——。这呼唤像梦中的呼唤那么近,又那么远,又像是一缕气息,在空中很快地散开了。我被这一声呼唤惊呆了,啊,秋云,为什么我会觉得她的声音正在隐隐远去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65

  雨夜像一只巨大的墨缸,把世界浸泡在浓重的黑暗里。杜翰明吃力地蹬着自行车,在一条泥泞的土路上冒雨向县医院奔去。

  旷野里太寂静了,只听到秋夜的细雨沙沙地打着路边的高粱。雨水打在杜翰明身上,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快,快呀!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自行车越蹬越沉,车轮沾满了泥浆,几乎要蹬不动了,突然,前轮猛地一滑,自行车歪倒了,把他摔了出去。他爬起来,顾不得疼痛,也顾不得身上的泥水,扶起车子又骑上去,车子却怎么也蹬不动了。杜翰明心里像着了火,他gān脆推着车子往前走,又挣扎了一段路,车轮不时陷进泥里,推都推不动了。快,快呀!杜翰明更着急了,他索xing把自行车扔到路边上,心急火燎地拼命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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