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怎么也没想到,小金来那么快又跑回来了,他的小小的身影像只敏捷的小猫扑到我的眼前,脸上带着顽皮的、得意的微笑,他双手比画着告诉我,姐姐,娘把俺关在屋里,纳着鞋底看着我,她烧火做饭,出去抱柴禾,俺就偷偷跑出来哩。他笑眯眯地把手伸过来,又比画着,姐姐,你扎吧,俺不怕疼!
我把小金来拉到胸前,紧紧拥抱着他,哦,小金来,你是个多么懂事的孩子啊!
从那天开始,小金来每天都瞒着秀娥大婶来扎针。我为他翻遍了我所有的医学书,寻找着一个又一个新的治疗方法。为他扎针的时候,我心里总是默默地对秀娥大婶说,总有一天,小金来会用一声亲切的呼唤来报答你那颗慈爱善良的心。
这会儿,小金来脸上带着一副入迷的神qíng,侧起耳朵注意倾听着第一阵风声,第一阵鸟鸣声,还有小羊咩咩和小狗汪汪的活泼的叫声。看着在美妙的声làng中贪婪倾听的小金来,我在想,这一天终于来到了,温柔的风啊,你chuī吧!美丽的鸟儿,你唱吧!宇宙间的一切声音都来发出震响吧!为这个可爱的孩子唱一曲喧闹的歌,让他在声音的海洋里找回那些曾经失去的快乐吧!
第二十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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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小窗后就传来一阵稀里呼隆的脚步声,紧接着,一群小小子乱嚷嚷着扑在我的窗口,他们脑袋挨脑袋地挤在一起,五星三梆子带着一脸兴奋,和别的孩子七嘴八舌地叫着喊着,姐姐,咱去看联欢会不?
姐姐,快走呗!
再晚了可就开唱咧。
还没等我说话,屋门咣的一响,改妹和一群小闺女又叽叽嘎嘎地笑着挤了进来。
姐姐,俺们来推你瞧大戏去哩。我觉得眼前一亮,小闺女们今天打扮得真漂亮。她们都换上了新衣裳,辫梢儿上还扎上了一节红绒绳儿,脸上也都喜盈盈的。我看着她们,说,瞧你们今天打扮的,一个个就像去走亲戚。
改妹说,姐姐,你也梳梳你那辫子吧。
我从抽屉里拿出镜子,支在桌上,拿出梳子,拆开发辫儿轻轻梳理着。小闺女们都围在我的桌子边上,有的摸摸我的头发,有的探头照照我的镜子,改妹拿起我的塑料头绳,对着小油灯照着,惊讶地叫起来,咦,这扎头绳还是透亮的,怪不得叫玻璃丝哩。小闺女们一听都挤过来争着瞧。可香劈手夺过那根头绳,嗔怪地说,改妹,你咋这么没见过大世面呀?她把头绳递给我,说,姐姐,麻利地扎上,咱快走呗。
这时三梆子在窗外发出了一声怪叫,他气火火地说,用着你这伙子了不?人家等了大半天,你倒要推着走哩。小金来也啊呗啊呗地不愿意了。小闺女们也不示弱,改妹撇了撇嘴说,咦呀,三梆子,也不上井台子照照你那样儿,脸皮儿比那榆树皮都花花。小闺女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我也笑了。三梆子不在乎地转了转眼珠子,嬉笑着说,噫,装啥样儿?你这次穿这么新,是上那村里相小女婿去不?一听这话,小小子们又乐得没法收拾了。小闺女们一个个气红了脸,改妹气鼓鼓地说,姐姐,快上车,咱走,不理他们。五星他们一听,急忙离开窗口,呼隆隆跑进屋里。五星挤到最前边,抓住木轮椅的扶手,不让改妹推,小金来啊呗啊呗地叫着,使劲儿往后推搡着小闺女们。改妹倔犟地紧紧抓着木轮椅不放,还使劲儿掰五星的手,说,俺先来的,俺推!五星也犟梗着脖子,争辩着,是俺先来的!
俺先来的!
俺先来的!
我坐在木轮椅里对他们大声说,改妹五星你们别吵了,别吵了!要不我就不去了。可是劝谁也劝不住。小闺女们和小小子们还是相持不下。
俺推!
俺推!
在他们的争吵中,门外传来了一阵急慌慌的叫喊,姐姐,姐姐——满屯儿神色慌张地闯进门来,满屯儿的爹也惊慌地跟在后面。满屯儿拨开吵成一团的孩子,挤到我面前,抹着泪说,姐姐,俺……俺爷爷摔在地上没气儿哩……你快去救救他吧!
啊!怎么回事?我赶忙问满屯儿的爹。
满屯儿的爹爹着两只手,嘴唇哆嗦着说,刚才还好好的,这一袋烟的工夫手脚就不会动弹了,也不会言语了……他焦急的目光求助地望着我。
别急,我马上就去!我回头对五星三梆子改妹他们说,你们快走吧,我今天不能去了!
我伸手抓起桌上的听诊器和针盒,对满屯儿说,咱们快去你家吧!
五星三梆子小金来失望地和改妹她们互相埋怨着,纷纷拥出门,向西跑了。满屯儿和满罐儿推着我向村东飞奔而去。
还没进满屯儿家的大门,就听见满屯儿的娘呼天抢地在哭叫,还有一群别的女人也在哭,满屯儿说那是他的一伙婶子。见到我,她们哭得更响了,爹呀爹的一阵乱叫。满屯儿的爷爷直挺挺地躺在堂屋的土炕上,手脚冰凉。我让女人们安静,让她们出门等着。我给满屯儿的爷爷测了体温,量了血压,一切正常。我放心了,他只是一时的眩晕,我给他针灸,只在他的人中xué扎了一针,他就醒过来了。满屯他爹……他也说话了。这时女人们又纷乱地拥进屋子,爹呀爹的叫着,一个个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就笑了。我继续给满屯的爷爷治疗。
从满屯儿家回来,天已经很晚了,村子里静得jī犬无声,只有月亮在夜空里缓缓移动着,静静地为人们照看着家园。进了门,我看见妈妈正在里屋跟秀娥大婶说话,妈妈和村里的女人们最近都在撮合秀娥大婶和桩桩大伯的事。妈妈正劝说秀娥大婶放弃旧思想,开始新生活。我看见秀娥大婶只是把头埋得低低的,哧哧啦啦地纳着一只大鞋底。我真希望她能同意这件事,那样,小金来就有一个完整的家了。我在想,桩桩大伯是个多好的人啊!
我趴在桌子上,挑亮小油灯,翻开《内科学》,读起"晕厥"这一章,明天我还要去给满屯儿的爷爷做进一步的诊断和治疗。这时,村头的狗汪汪地乱叫起来,嘈杂的人声也逐渐清晰了,一定是联欢会结束了。
不一会儿,我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向这边跑来,随即,传来敲门声。妈妈出来打开屋门,是杜翰明来了。他拎着琴盒,满脸兴奋地一步跨进屋里。我觉得他的眼睛格外明亮,仿佛还没从联欢会那种热烈而欢腾的气氛中走出来似的,显得兴致勃勃。
方丹,你为什么不去看演出啊?我到处找你,你为什么不去呢?他一进门就问。
我说,我去看病人了,满屯儿的爷爷得了急病。
杜翰明摇摇头,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我说,杜翰明,快告诉我晚会怎么样,都有什么节目啊?
晚会很……晚会太好了!杜翰明把琴盒放在我桌上,神采飞扬地说,今天的节目有独唱,小合唱,笛子独奏,舞蹈,诗朗诵,还有快板书,不过,最jīng彩的节目还是那个手风琴独奏。杜翰明在我的桌边坐下,回想了一下说,拉手风琴的是一个女战士,她对音乐的理解显得很不一般。方丹你知道,演奏乐曲的人有很多类型,有的人为表现自己而演奏,有的人为抒发感qíng而演奏,也有的人是凭自己对音乐的理解在音符的世界里漫游。我觉得,那个女战士是第三种人。她演奏的时候,曲中有峰峦,她就是山,曲中有河流,她就是水。她就像音乐世界里的chūn风秋雨。她奏出的旋律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优美的意境展现在每个人的眼前,就像一股看不见的清流吸引着人们……
可惜我没听着……我有点沮丧地说。
是啊,是很可惜。不过,我把她的曲谱要来了,方丹,我现在就拉给你听听。说着,杜翰明站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曲谱,展开支在我的书上,又打开琴盒取出了小提琴。
他的琴弓刚落在琴弦上,一个熟悉的旋律顿时在小土屋里环绕起来,仿佛震响了整个世界。它慢慢托起我的心,轻柔柔地飘向星光璀璨的夜空。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她欢笑着跑进一条小河,
温暖的河水淙淙流淌,
女孩儿快乐地奔跑,
她的脚下溅起白色的水花……
这是什么?我为什么熟悉它?哦,让我再仔细听听,再仔细回想:
女孩儿的笑声穿透了阳光的迷蒙,
她不顾一切地跑,
河水喧哗着,
世界开满了花,
女孩儿永远不停地奔跑、奔跑……
这支琴曲使一个记忆向我飘来,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白皙的手,那活泼的十指在黑白琴键上灵活地跳跃着,像一群舞蹈的jīng灵。啊,忘不了一次次听这支琴曲,忘不了随那双手弹奏的琴声歌唱,忘不了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呼唤……那些记忆像沉重的巨轮从我心头辗过,那绝望的琴声带着最后的轰响永远埋藏在我的心底,也埋藏着我日夜思念的朋友远去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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