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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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惹惹才要接茬说话,忽瞧蓝眼不见,走出院子,只见他站在走道顶头一扇门前等着。九九爷忙去换把钥匙打开门,原来是废弃的后花园。水池早gān成大土坑,假山上的珊瑚石,不知给谁推得东倒西歪,山头一座破亭子,一根柱子断掉,那伞赛的亭盖居然叫三根柱子撑着,歪得要倒,只是没倒。几棵大树老树都是半死不活。一棵老槐树已然枯死,光剩下骨头架子,gān树叉张牙舞爪;一棵大榆树叫雷劈了一半,半死半伤半活半衰,正在倒气儿;一棵柳树躺下来,柳条垂不成,在地上爬;一棵梧桐gān脆趴在地上,新叶赛落叶;两棵柏树好赛两长虫,拧成麻花,不知谁要把谁缠死。九九爷手指山上那亭子说:

  “那年头,女人不能上街,大宅子后院假山上都安一个亭子,女人在家呆闷了,站在亭子里往外头看看舒舒心,这叫望海亭。亭柱上原先也有副对子,写着‘山巅听海涛有qíng耳枕海涛眼,亭中看天下无心劳身天下行’。这是当年浙江来的一位小文人,名叫冯骥才写的。后来因为写了一篇小脚的小说,惹恼了满城女人家,吓跑了。老太爷读了这小说,恶心得闹了三天胃口,直吐绿水儿骂这姓冯的家伙拿国耻赚银子,叫人把这对子铲去……”

  话说到这儿,蓝眼站在那边一扇关闭的门前,打门fèng往里张望。九九爷上去说:

  “这是三道院的后墙,里边眼下是二爷的住房书房。二爷脾气个别,无论嘛人都不准进他院子,天师您就打这儿瞧瞧吧!”

  惹惹从来没进过二叔的院子,心里好奇,挤着一只眼,扒门fèng往里瞧。房舍大多láng牙狗啃砖歪瓦乱顶斜墙倾漆刮木烂,却有松有竹有花有糙有蜂有蝶有虫有糙有花香有清气有虫声,石桌石凳石头上晒着书卷经文,地上有米粒,鸟雀来啄食,檐下燕搭巢,飞去又飞回。不见二爷,院子正中一株矮矮菩提树,郁郁葱葱绿绿盈盈。真是:

  门无车马终年静,身卧烟霞一事无,

  枝上新花常照眼,据下老乌时入屋,

  窗外竹叶桌上影,枕边经义梦里悟,

  不明白是大明白,装糊涂才真糊涂。

  惹惹不知二叔这活法,看得奇怪。转脸只见蓝眼在破门板前,把鼻子眼睛挤进一条两寸宽大裂fèng里看。惹惹一招呼,蓝眼扭头,鼻子眼儿吸得全是土,还有两只黑蚂蚁在鼻头上爬。惹惹一指,才使手扒拉下去。

  九九爷领他们原道回去,看东院。东边还整齐。打头道院库房、二道院厨房、三道院丫头jīng豆儿住房,都用心看过。连房角地砖顶棚墙皮都看过动过敲过。不赛看风水,好赛盗墓。到头一扇青石做框的八角门,门dòng使砖堵死。蓝眼刚要扒砖fèng往里看,九九爷说:

  “这就是后花园角上那两间破房,当初大少爷就往里头,闹地震时塌了,太少爷搬走就没再修。”

  蓝眼说声:“该塌。”便掉头不再看。

  看到二奶奶这道院时,分外地仔细。把罗盘摆在二奶奶房间当中地上,上看房梁,下看地砖,每块地砖都拿脚跺,每块墙砖都使手指敲,里里外外拿步子量,完事猫腰看二奶奶chuáng下,里头黑,手一摸,当哪一声把chuáng底下尿桶捅倒。

  二奶奶房后有棵大槐树,四尺高的地界儿生个大树dòng,能蹲进去个小孩儿。蓝眼叫影儿拿根长杆子往里桶,一捅咚咚响,赛个铁家伙,蓝眼镜片一闪,扔了杆子,拨头回到前院茶厅,问九九爷:

  “盖房子动工时,我舅公参和了吗?”

  九九爷抬手摸光脑袋,说道:

  “记不起来了。这房子是河东李公楼兴源营造厂连工带料一手包的。”

  蓝眼偏脸对二奶奶说:

  “二奶奶,您找我,家里必定有事。谁家好好的,找我?相面看风水的,不算外人。我要有话不直说,起码白喝您一碗茶水,还把您蒙在鼓里,这就是我没德了。有灾不除,赛有火不浇,也对不住我这朋友大少爷。您要叫我说,不论嘛难听的,您耳朵都得接着。”

  二奶奶说:

  “天师!你是救我,不是害我,我还不懂这个!”

  “好,我直说了——”蓝眼把右腿往左腿上一架,打后腰拔出烟袋塞上烟叶,胳膊短,烟袋长,点火够不上。打着药棉,手指一弹,火正落在大银烟袋锅上。这小花活就叫大伙服了。他腮帮一瘪坑吮上两口,吐出浓烟立时把脸遮住,话就打这烟里传出来,“刚头说四神相应,大吉大利,是说您这宅子坐地的大势。细一瞧,毛病不少。先说地面,哪高哪低,讲究最严;沾吉便吉,沾凶便凶,按风土上分,叫五土。五土是梁士、晋土、鲁士、楚士、卫士。鲁士是东低西高,富贵雄豪,您这宅子对了,是吉。楚士是前高后低,灭门绝户,荒主败家,晋士是前低后高,人旺财满,多牛多马,您这宅子毛病出来了,前头地面高,后头地面低,还往后斜,您觉出来不——愈往后愈cháo。楚士,是凶!”这话把二奶奶脸说白了,蓝眼看见赛看不见,接着说,“可是您后花园那假山堆得好,把凶字消去一半,凶字也把您宅子消去一半,您当下半个宅子不是废了?再说梁土,地面必平,平赛镜面,最忌讳四边高中间低,赛水盆,中间往下塌,yīn气中间聚,住在里面必是人相斗,事不宁,先富后贫,妖兴妖怪作怪,到头来家破人亡,这叫卫土。您宅子顶大的毛病就在这儿!二奶奶,您要听着害怕,我就打住。”

  二奶奶手脚冰凉两腿发软双眼发直,还是叫道:

  “gān嘛打住。您的话句句在理,字字到家。我家要有一个您这样明白人,就不会天天活得这么提心吊胆。我说我为嘛不爱在屋里呆着,天天湿气打脚心往浑身骨头里钻。chuáng子柜子桌子腿下边都得垫块木头,一yīn天,地上赛有层水,粘脚jīng滑,晚上上chuáng,都得叫jīng豆儿把鞋搁在凳子上。要不一过夜,一拿鞋,下边一堆cháo虫子!蓝天师,您说这房子还有救吗?”

  蓝眼说:

  “先别忙,我的话才说一半,要说您这宅子毛病远不止这点。西跨院经房连喜房便是犯大忌。喜丧相连,喜不冲丧丧冲喜,喜事早晚成丧事。”

  “是呵,我们姑奶奶出门子才一年,孩子憋在肚里,一块死了。”二奶奶说。

  蓝眼在浓烟里的脑袋影儿,点了两下,表示被他言中,接着说道:

  “打八卦上说,您这宅子是离命,属九紫火星。大门要是开在东边,叫震门,最好。木火相生,一门高贵,男孝女贤,田宅无数。可惜大门也开在南面……”

  九九爷说:

  “我记起来,那位赛诸葛也说要开在东边,可老太爷说南边;临街,人马车轿都方便,就改在南边开大门。”九九爷说。大伙听了愈发对蓝眼服气。

  “坏就坏在没听我舅公的话。离宅开离门,还叫离门。虽说离伏位,小吉,可是离是火,离它离门火中火,一时兴旺,不利子孙。阳气过盛,便要变阳为yīn。这一变化,还得通上火灾。您这宅子烧过,我刚头瞧见了,就是这道理。可是您纸局的门开在辰已方,还好,辰日开门为巽门,坎延年,上吉,巽天医,中吉。买卖不绝,家到嘛时候,业到嘛时候。要是开在西边兑五鬼,煞气冲门,失财损德这家早就完了。”

  听到这儿,大伙松口气。松一扣紧一扣,偏偏蓝眼又紧口气说;“要说您老宅子犯忌的话,得说到明天。远的不说,说也没用,咱说近的,说了您好改。刚头说您纸局开得不错,可堆货的库房不对。辰已之方设库,二十四尺为吉,四十八尺为凶。偏偏您拿四十八尺的房子堆货,拿二十四尺房子住人,必得赶紧换一个儿。厨房应放在四凶方位,好拿油烟熏走凶神恶煞。现在安在艮震之间,差点,将就罢。可灶眼必得朝南,离门入火,烟火不断。现在却朝西,鬼兑五,大凶,不改不成。再有烟囱必得高过房脊三尺,三尺之下,妖邪易入,您的烟囱顶头二尺,矮了,要拔高。顶要紧的是您这房房院院地面下凹,房里院里全得垫土,少则三寸,多则半尺,要害之处不动,动别处没用……”

  jīng豆儿cha嘴说:

  “哟,这得大兴上水呀!”

  蓝眼说:

  “大姐,这宅子要叫我住,就整个拆了重盖。我这是补救办法,不补没救。我把该说的话说了,改不改不由我,可也由不得你,连二奶奶照样由不得。万事由天,天有天理,地有地理,犯了天地,妖孽难夷。我法力再大也没辙!”

  二奶奶板脸对jīng豆儿喝斥道:“你闭嘴!”又换了脸地笑着对蓝眼说,“还有嘛你只管说,不信天师我们信谁?”

  惹惹对蓝眼说:

  “天师!你要嘴里留半句话,可就算害了我们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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