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灯儿。
灯儿找到惹惹,惹惹拉着灯儿就出西城,三步并两步,两步并一步,脑袋伸在腿前头,赶到西北角贞士街王十二家,事急心急敲门声急。门一开,两人一齐挤进去。王十二好赛怕人,赶紧关门,却把他俩关在门内。
惹惹说:
“十二爷,您救人一个,赛过神仙。我弟弟说咽气就咽气,您不去,我背您去!”
王十二一见惹惹,转身给惹惹瞧他那乌亮大发辫。进屋抽烟喝茶不吭声。
惹惹大步跟进去,一瞅王十二雷打不动的样子,心里着急,挺大男子赛孩子哭了;灯儿嘴笨,不知话打哪头说,眼泪也开了河。大眼泪小眼泪大水珠小水珠大雨小雨噗啦啦掉了一地。
王十二见了,浓眉紧锁,嘴巴ròu微微一抖,心里赛有所动,便说:
“当大夫就是给人治病,心狠不是大夫,可我如今有难处。上次在你家撞上沙三爷。沙三爷在官府里给我使坏,告我不懂医道,以医行骗,差点把你家二奶奶治死。县里来人搞了我的牌子,说只要我再行医,打断我的两腿,看我是不是真会接骨头?”
“沙三爷告您?为嘛?”惹惹说。
“大少爷,不是我净心说您,您不是指本事吃饭的,不知这里边的事儿。人遭了嫉,比杀父之仇还凶。”
惹惹说:
“这好办,您戴个大风帽,遮上脸,决没人瞧见。我们管保也不露半点风声出去。上回您不叫说,我们说闲话时也避着您。我老婆都没听我提过您,不信您去问。”
王十二再板起面孔说:
“大少爷,我还有一家老小,别再毁我了。您快去请旁人吧,天津卫有的是名医。您就是说到明儿天亮,我还是在这儿坐着。”
“名人十有九个是虎牌的。我就信您一个,您不去,我不走。”惹惹说。大ròu脸又是陪笑又是哀求又是死磨硬泡,不是样儿。
王十二站起身,话里加了硬劲:“你不走,我走。”说着要出门。
惹惹扑腾一下跪下来,挺着大ròu身子,流着泪说:
“王十二爷,您救我弟弟这一命,我下辈子变狗伺候您,变jī变鸭子叫您吃!”
灯儿见主人跪下,“噗”地也跪下,一高一矮赛两狗,直着眼求三十二。王十二叹口气,叫他俩起身,细细问过病qíng,沉吟片刻,便说:
“人体五脏,配以五行。金为肺,木为肝,水为肾,火为心,土为脾。五行之间既相生又相克。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这是相生;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这是相克。人的五脏同一个道理,相生相克,浑然一体。若是该克不克,该生不生,就得病。按这道理治病,便是虚则补其母,实则污其子。可照您一说,二少爷五脏全乱了套,谁不生谁,谁也不克谁,甚至相乘相侮。外感邪气,内伤正气,既是阳虚,又是yīn虚。打哪儿下手呢?愈补愈虚。愈泻愈实,愈补愈泻,无名可状,无药可救。愈动愈乱。人怕有名,病怕无名,二少爷百病缠身,已经是五行逆乱,yīn阳离绝了。大少爷,为嘛您不早来呢?”
“不瞒您说,前阵子一直沙三爷给他瞧病,沙三爷不准再请旁人。”
王十二听了没吭声。惹惹说:
“这么说,我弟弟命该绝了。”
王十二起身打里屋拿出个锃亮乌黑圆漆盒,盒盖上边使细赛头发的钢丝,嵌着行云流水日月星辰的图形。打开盖儿,盒里头铺着软软红绸,中间沉沉压着四粒腊皮药丸。腊是好腊,润洁赛玉。王十二取出一粒jiāo给惹惹说:
“这是‘万应续命丸’,你赶紧拿回去。记住,你先使手按二少爷脚面上的肤阳脉,只要有脉,就把这药剥去腊皮放在温水里掏烂,撬开嘴给他一次灌下去。当下,二少爷一条半腿都已经迈进yīn间,没法儿回chūn还阳了。这药只能多留他几天,少则三天,多则七天。大少爷,人活有数,药力有限,我就这点能耐,我去不去都这意思,你快去吧。”
惹惹捧着药丸叩头谢过。身上分文没有,王十二也没打算要钱,拨头往家跑,到了户部街口,惹惹对灯儿说:
“我不便露面,你拿这药给马妈,偷偷给二少爷灌了,也别管它嘛脉了,死马当活马治,活一天算一天吧。记者,千万别提十二爷,人家救咱,咱可不能害了人家!”
灯儿点头把药丸攥在手心,跑回去jiāo给九九爷。九九爷心里石头才落地,药到治病,人不来省麻烦,正好。当即把药转给马婆子。此时,沙三爷已经来过,看病开方随后要了两件遮寒衣服和些碎银子走了。马婆子把沙三爷的药倒进茅坑儿,换上王十二的“万应续命九”,给二少爷灌下去。一柱香功夫,居然眼动嘴动手动脚动肚皮动有呼有吸有气色,却好赛还阳回chūn返青起死复生。马婆子眼角还挂泪珠子就乐得弯成弯儿。二奶奶得信儿,柱根杖子来瞧二少爷。心里欢喜,自己病也见好。二爷居然一天也来三趟,都夸jīng豆儿夸沙三爷,再派影儿去清沙三爷,可赛找个要饭的找不着。余下人各人心里都有数,不说罢了。惹惹悄悄对九九爷说:
“十二爷药灵,活必灵,您赶紧折腾些存货出去,给二弟预备预备吧!”
话说过三天,马婆子一早到二少爷屋侍候。二少爷已经挺在chuáng上,眼珠子狠瞪着,赛死鱼,不会眨眼儿了。马婆子哇一声,转身刚要去叫人,jīng豆儿堵在门口说:
“人死如何灭,乍乎嘛,你想要二奶奶知道,再拉上一个。”
马婆子这才领略到jīng豆儿的厉害。小小女子,眼前挺个死人,只当没事儿。马婆子不敢出声儿,掏出块帕gān捂住嘴,眼泪就赛流水哗哗下来。
jīng豆儿去到后院领来二爷。二爷平时那股子平平静静清清淡淡虚虚乎乎劲地登时没了,一下嘴唇跟脸皮一个色儿,脸皮和墙皮一个色儿。眼睛里赛打一道闪电。jīng豆儿一征,二爷的神气向例赛佛爷,头次露出人样。二爷站在二少爷chuáng前足足楞了好长一阵子,可没喊没叫没哭眼圈儿也没红,这也是能耐。随后对jīng豆儿说。
“去叫九九爷赶紧料理,别惊动二奶奶。”
这多年,二爷头次说人活。
不料jīng豆儿半搭不理呛他一句:
“这话不说我也知道。”
仆犯主,pào轰天。可二爷真是心如死水,波澜不起,听赛没听见,扭身回去回院回屋。
当日九九爷找来惹惹商量,托八哥打东门里万事顺棺材铺买回棺木棺材,全凭八哥拿出拼命划价,只出了一半价钱。棺材好歹漆着大漆,光亮照人影儿,总算过得去。乘夜收尸入殓抬出门。没请和尚老道念经没发报丧帖子没出殡更没烟茶酒饭照应借吊唁混吃混喝的亲友。套辆马车运到西关外huáng家坟地一埋了事。怎么活都是活,怎么死都是死。可是,死人没事,活人有事。埋了二少爷转天,jīng豆儿就拿白眼珠看马婆子了。马婆子心里有数。心一明,眼就亮。安安静静把自己东西收拾好,换身gān净衣服,到后院叫开二爷门,趴下来给二爷叩个头说:“二爷,我马婆子在您家二十年,您和二奶奶待我恩重如山,照理我该把命都搭在这儿才对,可我对不住您,没侍候好二少爷,我没脸呆下去了。今儿就回家去,心里怪不是滋味……”说到这儿呜呜哭,一边抽噎一边掉泪一边说,“二奶奶有病,我不该离开,……可我……我没有立脚的地界儿,二爷!我家走也不放心,不。您乐意不乐意,我马婆子今儿把心里话全掏给您。受人恩惠,不能不忠,不忠不算人。往后您不能整天呆在后院,不管前院的事儿,您得留神宅子里的小人!”
这一番心肝肺腑带泪带血的活,huáng二爷听过不过使手捋捋把胡子。看眼神,好赛嘛也没听过去。马婆子又说:“到嘛时候,我也忘不了您和二奶奶的好处!”又叩了三个头,才走。人哭成一个儿。
马婆子的远房侄孙香瓜,打老家丰润赶一辆驴车来,等在门外。惹惹这两天正在huáng家帮忙料理丧事,见马婆子要走,嘛话拦不住,只好和灯儿帮马婆子运东西,总共三个包袱,大小两只箱子,一个被褥卷儿,外头拿炕席裹着。九九爷躲在屋里假说跑肚,实是怕瞧见马婆子肿成桃儿赛的两眼。
东西挪到门dòng,马婆子的侄孙香瓜刚要进来接手,jīng豆儿带着影儿一阵风赛地赶到。jīng豆儿说:
“影儿,把大门关上!”
大门一关,门dòng暗。jīng豆儿说:
“马妈,二奶奶有话,我不能不做。人走了,东西还得查看查看。”
惹惹心想,这事怪了,马婆子回家的事并没跟二婶说,哪会叫人来查。可他一瞅jīng豆儿比捕快还凶的眼神儿,没敢多话。jīng豆儿的活字字赛洋枪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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