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瞒您说,我二婶头半年中风,中间缓上来一次,二次再犯就瘫在chuáng上不能动劲儿。”
“我去瞧瞧!”王十二说着站起身来。
惹惹好高兴,引王十二进了里院。玉十二进院一瞧一愣,站住了。惹惹问他为嘛,他没答话,进屋给二奶奶瞧了病,回身出来坐在茶厅,沉片刻才说;“大少爷,我有活问你,你二叔还健在?我两次来都没见过他。”
“说健在就健在,说不在就不在。不瞒您说,我二叔二婶打进dòng房那晚上就大吵,听说他俩总共就同过一天房。一直没孩子,不知为嘛。我二弟是要来的。我二叔是怪人,多大的事不当事儿。我二弟死,他没掉一个泪珠子,整天关门呆在后院,不叫人过去,gān嘛谁也不知道。过去一直是我二婶掌家,两人整天没话。我二婶拿他当棵树,他拿我二婶当根糙。如今我二婶病成这样,他急也不急问也不问,隔三天到我二婶屋里站一站就走。我这话您未必信,天下怪人我见不少,我二叔算头一号。”
王十二听罢,点头道:
“yīn阳不合,离心高德,百病难除,百灾难躲。大少爷。我还要问你一句,这次来一瞧,你家怎么大变模样,地面高起一块,树都跑哪去了,连根糙也不见,大光板?”
惹惹似有许多话说,可话在肚里一转存住,冲上应付两句:
“人说我家风水不好,树砍了,地面垫了土。”
王十二说:
“好好的看嘛风水,愈折腾愈坏。”
这话赛警句,叫惹惹一惊。张着大宽脸脱口说了半句:“都是叫那玩意儿闹的……”跟手打住。
王十二瞧出话里不简单,有事儿,有难言之隐,不再追问,要来笔墨开张方子,说道:“你好好孝敬孝敬你二婶吧,她日子不会太长了。”说完便去。
惹惹就决意尽心给二奶奶过好这个年。
王十二药神药灵药快,二奶奶见缓见清见好。眼珠动有眼神,嘴唇动想说话。眼瞅着就大年三十了。大屉蒸食做好,桂花过日子是把好手,大白馒头蒸得又白又足,个个皮儿不破,豆白糖馅小包儿又圆又亮赛鸭蛋,上头拿花椒蘸红水点上红祛儿。还使手捏个小兔,拿红豆安眼;拿剪子剪成刺猬,拿绿豆安眼。再使糯米面做大花糕,一层粘面一层枣,叠成一尺高,上头cha一朵纸剪的三鲜石榴花。照规矩,初一初二初三不准动厨动刀,初一的饺子都得年前包好,撒上gān面粉,放进屉盒存着,要吃再煮,屉盒两边刻着钱形小孔,怕味怕馊怕坏。桂花捏的饺子一边大小,个个立着赛小包袱,摺子赛花边。每样蒸出来,惹惹就端给二婶瞧,哄她高兴。二婶眼睛居然笑了。惹惹还跑到官北王合成画铺买来几张新样儿的年画,一张张打开给二婶瞧,一边说笑话:
“您瞧许仙这傻样,木头疙瘩赛的,我要是白娘子决瞧不上这木瓜!”
没料到二婶没笑,反打眼角滚出泪珠子,一串串掉下来,没声没响落在枕头上。惹惹忽觉自己失言,二婶准是把许仙和二叔连在一块儿,委屈起来。不等他劝,二婶嗓子咕咕噜噜赛要说话。惹惹说:
“要哭就痛快哭,眼泪哭净就该笑了!”
二婶忽然呜呜哭出声,破天荒居然叫出来两字:
“惹惹。”
惹惹高兴得大喊大叫“好了,好了,病要好了。”两脚丫子一例跑出去,把这喜事挨个儿告诉,跟着就戴帽换靴,到鱼市去买大鲤鱼。没有大鲤鱼,哪来大吉利。
可到了鱼市没大鱼,顶头一斤来沉。大年根儿底下,好东西都抢光了。惹惹不甘心,想起鱼阎王老麦,一铆劲,穿过城池出南门过海光寺,去到大苇dàng。这天奇冷。大河盖盖地,gān苇子冻成冰棍儿,根根透心凉。风头带刃,刷刷割脸,可惹惹心里有股热气地顶着,迎风还大步。眼前天晴冰暗,日亮冰亮,风寒冰寒;唾地成冰块,眼毛都发粘,只有不怕死不要命的才拿镩子凿凌眼,钓冰窟窿。惹惹想到八哥说过,鱼阎王老麦一天不约三十斤不回家,只有鱼阎王会在这冰天雪地里。想到这儿,抬眼就见远远左边河心一个老头子蹲在冰上垂钓,一准是老麦。过去一叫一问一瞅,不是!是个更老的家伙,满脸硬摺子赛刀疤,都是给冷风刮的。
“大爷,您知道有位叫鱼阎王老麦他……”
老家伙冻成一团,袖手卷腿儿,鱼竿拿腿夹着,听他一问,冻硬的胡子朝南边一撅。更远更远那边深灰暗灰反光发光的冰面上,有个黑点,赛只乌鸦,就是老麦:他谢过老家伙,心急脚快跑过去。差十多步远,脚底赛抹油一哧溜,又来个老头钻被窝,这次不比上次,上次是泥,这次是冰,冰赛光板,手抓不住,身子收不住势,一直飞到老麦身前,叫老表拿腿挡住,可差点把老麦一齐撞进冰窟窿。他抬起笑脸说:
“我又求您来了。上次也这么掉一跤!”
那人没言语,忽见这人是老麦又不是老麦,人变年轻,脸鼓皮细眼亮没胡子。这人说道:
“我是老麦的兄弟,小麦,您有嘛事?”
“我跟您哥哥是朋友,他帮过我忙。我想求他四条四斤重的大鲤鱼。他人在哪?”
“没了。”
“好好的怎么没了?”惹惹一惊。
“上个月钓鱼回家,路上给一辆马车轧死。车要是空的还好,偏偏一车鱼,足有一千斤,愣是叫鱼轧死了!”
鱼阎王让鱼轧死,这叫嘛报应?自古能人全死在自己能耐上,废物没一个死在自己废物上。惹惹总觉浑身冷得打哆嗦,声音也打哆嗦。
“你能帮我弄四条……两条也行……钱好说……”
小麦摇摇脑袋,打凌眼提上个网兜来。网上满是冰渣儿,里边全是小鲫鱼,顶大不过半尺长。一出水就冻,尾巴一弯就硬。惹惹人凉心凉心气凉,这一凉,觉得不妙,怕不是好兆。
大年三十。huáng家到处挂灯。惹惹打九九爷屋铺底下找了盏老宅子使的羊角灯,洗涮上油一新,上挂绳下拴穗中间cha花,玻璃罩上拿红漆写个“huáng”字。惹惹字儿打小就没写规矩过,这一写肥肥大大歪歪扭扭憨憨实实,八哥说个个象他自己,大嘴巴大脸盆大肚子大屁股。拿光一照,暗淡多年的“huáng”宇见了光彩。
为了将就二奶奶,祭神辞岁祀祖先拜尊亲吃午饭这套就挪在二奶奶屋里。全神大纸贴在迎面柜子上。人间信奉的神佛全在上边:元始天尊、太上老君、太上道君、如来佛、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和合二仙、玄武、文昌、文曲、武曲、奎星、寿星、观音大士、雷公、电母、城隍爷、土地爷、财神爷、关帝爷、灶王爷、龙王爷、药王爷、二郎神、王灵官、神萘、郁垒、钟馗、河伯、东海龙王西海龙王南海龙王北海龙王,眼尖娘娘斑疹娘娘百子娘娘千子娘娘子孙娘娘rǔ母娘娘送生姐姐、雷部邓元帅辛元帅庞元帅毕元帅石元帅吕元帅刘天君谢天君葛天君……人没数,神没数。不分佛家道家,有谁算谁。全神全拜。忘拜一个,招灾惹祸。红纸墨笔,脸都贴金纸,叫金脸。柜上还摆着祖宗牌位蜡烛香炉神将佛龛供果供品huáng钱纸银。蜡头一亮,香烟味一窜,二奶奶立见jīng神,眼珠有光,气色转正。桂花拿枕头垫在她背后,点三柱香cha在她手里,居然捏住了,嘴巴叽哩咕噜地动,想必是祈求祷告。完事桂花接过香cha在炉里香燃一半,二奶奶眼神忽直;惹惹以为二婶要完,吓一跳,原来是瞧香头。桂花翻开桌上一本《神传二十四种香谱》,查对三柱长短,只见香谱上画着,三柱香中间和左边高,右边短,是“孝取香”,主凶。桂花拿剪子上去假装剪蜡捻儿,乘机把右边那往香轻轻一拔,拔成一般高。扭身对二奶奶说;“瞧,三柱一边高,“平安香’!平安无事大吉祥!”
二奶奶眼神立时活了,jīng神了,好看了。
惹惹乐呵呵说:“二婶,不会儿我们拿pào把邪气一崩,明年您就全好吧!”说着扭脸对灯儿说,“二叔怎么还不来。该吃年饭了。”
灯儿打灯笼去,马上回来说:
“二爷说不来了,叫二少奶奶回头把吃的东西送去。”
惹惹说:“嘛事碍得过年。把灯笼给我,我去。你上前院去把八哥叫来吃年饭。”出门便跑到二叔门前敲门说,“二叔,您总得吃团圆饭呀,今儿不比平常,大年三十过年呀。”
打里边黑黑冷冷空空旷旷传出一句子gān巴巴枯枯索索的话。
“日复一日,哪来的年。”
惹惹给这没头没脑的话弄得没头没脑,再说再请再叫,里头没话。惹惹转回来,八哥已然坐在屋,惹惹变副笑脸说:
“二叔拉肚子,甭等他,咱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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