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八卦_冯骥才【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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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肋叉于全断啦! 哎呀哎呀, 疼死我啦……我就知道今儿要犯邪,昨晚烧出‘恶事香’来了。哎呀哎呀,小的不争气,老的耍蔫损,成心bī死我,好讨小老婆呀……哎呀哎呀,别拉我呀,我知道你们是阎王爷派来的小鬼,拉我死呀……”

  谁碰她骂谁,jīng豆儿打屋里抱出两个大棉花枕头,垫在她脑袋下边才算稳住劲儿。可这大冷天,不能叫二奶奶总躺在当院。再找二爷,人不见,回屋了。老爷不急,下边人更急,急也没辙。

  忽然哗啦大门一响一开,门口乐喝喝站着个高大胖子。狗脸哭,猪脸笑,一脸喜庆。

  “惹惹!”九九爷用口叫道,好赛来了救命恩人。跟手又改了称呼说,“大少爷来啦!”

  只见这人三十多岁,大耳垂,双下巴,白面红唇,头扣亮缎帽翅,元青暗花大棉袍子,酱紫对襟羊皮马褂。要看他细皮嫩ròu,早早发福大肚囊子,是位阔人;细瞅袍子上好几块油,马褂襟口出锋的羊皮沾土发黑,帽子几处瓜皮开了线,透出穷气。他一瞧这场面,目光一跳,大步几下到院中,叫道:

  “哟,这是怎么档子事?”

  jīng豆儿舌灵口快,把事一说,二奶奶又嚎开了:

  “哎呀哎呀,打进了huáng家就没过一天好日子呀!男不是男女不是女,这回该报应啦,家破人亡啦,命到头啦,凶灾险难大祸小祸全来啦……”

  惹惹大腿一弯蹲在二奶奶身边说:

  “二婶,可不兴念损。是祸是福,您比我心里透亮。年头一跤,灾祸全消,好事全在后头,您往后瞧吧!马奶,快把二少爷搀回屋,院里凉,瞧他的脸不是色了。jīng豆儿、灯儿、影儿,站着等嘛?快帮把手抬二奶奶进屋。jīng豆儿,你托住脑袋,九九爷,您跟我托身子,灯儿影儿你俩一人抬一条腿。一齐用劲,起!好,步子小点,卷着她点身子,走,好!走,走,走……”

  一下大伙有了主心骨。病人比好人沉,死人比活人沉。好赛抬块大石头。

  二奶奶又嚎,叫疼。惹惹对众人说:

  “别打住!病点好治,不疼难治。二婶,我料定你不过扭了腰,拧了脖子。你放心,我认识能人,保管出了明儿,不出后儿,三天下chuáng满地跑。”

  直说得二奶奶不叫大伙笑。几下就把死沉死沉二奶奶摆在炕上。惹惹马不停蹄,紧劲张罗着:“摔一跤不算事,大伙稳住别慌,乱了阵脚。谁该忙嘛谁忙嘛,事别撂下。地上的老钱还得画好,回头我来,我行。灯儿影儿你俩随九九爷去照看好大门和铺面。买卖不能总上着门板,要不老主顾来了,当咱纸局huáng了。jīng豆儿,你给二奶奶熬点姜糖水喝,刚头在jīng冷地界趴半天,别受寒。记着,千万别叫她动劲儿,疼也别给她揉,我这就去请大夫,眨眼就回来!”说着掉身出去,屁股后边棉袍下摆赛帘子一扬一扬,腾腾腾几下出了大门。

  九九爷瞅着惹惹背影笑道:

  “这人能救火,不能抱孩子。”

  jīng豆儿没搭茬,悄悄在影儿耳边叽咕一句。影儿一闪,没了影儿。

  二奶奶躺在炕上,出气也疼,吸气也疼,不喘气就死。可她顾不上疼,心里犯嘀咕。没出正月,没磕没绊,摔这一大跤,好赛鬼推的。到底是福是祸是吉是凶是嘛先兆?想起刚头自己那些话,又是家破人亡,又是命到头,又是四灾险祸,全不是好话。她后悔,恨不得撕烂自己的嘴。话说出去赛泼水,撕了嘴也收不回来。再想就更不对劲,为嘛不喊别的,偏喊这些不吉利活?这话平时一个字儿也避讳着,别是哪来的恶鬼附身附体,借她的嘴喊出来的。愈想愈邪门愈害怕,一股凉气打脊梁骨顺肋叉子透了全身,凉气后头是冷气,冷气后头是寒气,寒气后头是鬼气,鬼气疫人,不觉眼神发直,手脚比院里的砖头还凉。jīng豆儿一看一摸,吓得一激灵,以为二奶奶完了。再看,二奶奶眨眼皮,又吓得一激灵。死了吓人,活了也吓人,这可不对劲。对劲没事,不对劲有事,跟手一大堆奇事怪事邪事巧事真事假事绝事就接着勾着引着奉着杂着并着来了,这是后话。

  Made by an Unregistered version of eTextWizard V 1.79第四章 神医王十二

  第四章 神医王十二

  人活在世,各有各的招儿,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一套,这叫活法。

  大老爷们拿几万根子垫底,拉几位官儿做靠山,再勾几个洋人发财,三房四妾七奴八仆一呼百应,到哪儿都有群属狗的鞠躬哈腰,活得来劲上劲有劲,这是阔人的一套。可是北门外官银号单街子上住着个小光棍,无名无姓,浑号八哥,照样活得有来厄去,别瞧他没钱没马没靠山没老婆没皮袄任嘛没有,却也有自个儿的一套。

  小屋里外间,有明有暗,明处乐,暗处歇。热天躲在yīn凉地界打盹,冷天躺在进阳光的地界睡觉。没一手拿手的本事,也用不着gān长事儿。年年chūn来一暖,扛把长杆扫帚,走街串巷打烟囱;再暖,南边的鸟来了,就在南门外糙地土冈杂树林子里支上小网逮鸟卖;谷雨一过,天明时上街卖伞,天晴时改做泥瓦,登墙上房掀瓦修顶子;入伏后,在仿衣街口摆个大木盆,熬锅萝卜红果梨片杏子倒在里头,再拿块大冰块一镇,俗话叫冰山,冰山顶上盖块湿布,这便是冰凉透骨镇口镇牙消暑消汗解渴解馋的酸梅汤;等到秋风一起,落叶一飞,被张小夹袄满街吆喝——套火炉!您别笑话他无赖游,混事油儿。这手活照样有个名目,叫“打小空的”。阔人办事,婚丧嫁娶宴席堂会,缺人手时,还非他不可。人qíng事理都懂,上下左右都通,满地朋友,满处路子。摸嘛都会一二三,问嘛都知二三四,个矮人jīng神,脸厚不怵人,腿短得跑,眼小有神,还有张好嘴。生人一说就熟,麻烦一说就通。人间事,第一靠嘴。有嘴笨舌说笨蛋,有嘴胡说白唬蛋。天津卫把耍嘴皮子的叫画眉,画眉是种能叫的鸟儿。他叫八哥,也是种鸟儿,八哥与画眉不同,八哥嘴算是种能耐。所以人称他:铁嘴八哥。

  一辈子gān一件事,早晚腻了。杂着样儿换名样儿变着样儿,有趣有乐。没人管他,他不管人。没长事没整钱,有零活有零钱。比起那些在官府大户买卖铺门当役当差自由自在得多,不受气不受管不受制。只要口袋不空,米缸不见底,不找活不受累,上街溜哒,抽烟喝茶,串门聊天,碰人说闲话儿,或是立在人群里看打架,打头看到尾,逢到关节处,cha过去使他那张好嘴一说。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当个好人找个快活。皇上老子洪福齐天,还非得玉带金冠龙袍蟒服天天上朝听烦心事呢。

  今儿大早,他帮着锅店街开米铺的苏家运一日沙木十三橼的棺材,漆皮子没磕没碰没划伤,顺顺当当办好,得了五十大子儿。跑到运河边歪脖大柳树底下穆家奶奶摊子上,实打实吃一顿贴饽饽熬小鱼,直把肚子吃成球儿,嘴唇挂着腥味,就近钻进一家“雨来散”戏篷子,要一大壶热茶,边把牙fèng里的鱼渣滋滋响喷出来,拿茶送进肚,边使小眼珠将台上十八红的媚劲嫩劲鲜劲琢磨个透,直到这壶茶彻了又彻喝得没色没味,到茅厕长长撤一泡冒烟儿管气儿的热尿,回来刚落坐,一只大ròu手落在他肩膀头上。

  “八哥,再找不着你,我就扎白河了。”这人说。

  八哥扭脸瞧,一张有红有白的大白脸笑哈哈,可带着急相。他笑道:

  “哟,惹惹。嘛事又惹惹惹?”

  惹惹这两字是天津土话,专门送给好张罗事的人的大号。屁股闲不住,到处冒一头,有事就来神,一闹万事休。这首小诗说的就是惹意这号人。

  惹惹说:

  “快帮我请个大夫,我二婶摔个马趴,够劲,够呛,要死要活,正在家叫唤呢。”

  “叫她叫去。坐下来听戏,我再叫壶茶。”八哥说着按惹惹坐下,朝小伙计一招手,要茶。

  惹惹赛坐弹簧,一挨就蹿起来,说:

  “救人赛救火,我哪坐得住。不冲我二婶冲我二叔。我二叔人虽怪,从没给我脸子看,过去也没少帮我。”

  “你眼里都是好人。看出坏就闹,闹完就全好。我看你二叔二婶,抬头老婆低头汉,一yīn一阳。一个皮儿好,一个皮儿坏,里头全一样。”

  “那就冲你嫂子,行吧。”

  “有她嘛事?告她,保准她不叫我管。”

  “不瞒你说。就是她叫我来找你的。”惹惹说。

  八哥忽见惹惹腮帮上有个红红大巴掌印。小眼一转说:

  “还为那金匣子?”

  惹惹左右一瞧,压低声说:“这事天底下只有你知道。你非得叫我折脸求你不成?咱还叫嘛哥们儿呢!走——”正巧伙计端壶来,惹惹掏几个铜子儿“当啷”扔在桌上,朝这伙计:“这壶大少爷请你喝了!”拉起八哥推着后背一直出戏篷子,急着问八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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