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爷,这是我请来给二婶治病的王十二爷,没想到您老也来了。十二爷,这是我家舅爷,跟您同行,提名您管保知道——没病找病沙三爷!”
沙三爷不等王十二开口,抢先说话,气壮气粗。
“天津卫能治病的,没一个我不认识,从来没听说有个王十二。八成打外乡新来的吧!”
惹惹没料到沙三爷这么不给面儿,凶气恶语赛有仇。八哥在他耳边说:
“你怎么一个庙供两神?事儿叫你弄糟了,十二爷非翻脸不可。”
不想王十二沉得住气,不气不急不恼不火,反倒淡淡一笑说道:
“沙三爷的话不错。沙三爷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沙三爷。”
这活谁也摸不着底摸不着边摸不着头脑,沙三爷却轰地一脸热,这回大白天;脸皮现红色儿。再说话,字字都赛打后槽牙的牙根牙fèng挤出来的:
“这位王十二,今儿打算到这儿露一手?”
王十二抬手一摇,才要说不,就听二奶奶叫声骂声打里院传来:
“沙老三算嘛东西,卖野药的!哪个倒霉鬼把他请来,要我的命呀!他不动还能受,一动我要死啦,浑身骨头叫他捏碎啦,哪是治人?治牲口的!准是你们串通好要害死我呀,疼呀疼呀疼死我啦——”
沙三爷脸变色,打红变白变灰变青再变紫,一甩袖子便走,临走给王十二狠狠一个赛腊丸的大白眼。王十二跟着也要走。惹惹大胳膊两边一张,赛个大ròu十字,把王十二拦住,哭赛地咧着嘴说:
“十二爷,这沙三爷不是我请的,万没想到他也来了。我要信他,gān嘛还去请您!您有气有火都记在我账上,过后跟我算。您可不能摆下我二婶说走就走……”
王十二板着脸不答话。惹惹冲着九九爷叫道:
“你们明明知道我去请十二爷,gān嘛还去请沙三爷?这不是砸我锅!”
九九爷一急不知话打哪说。灯儿影儿jīng豆儿都不吭声。该到使嘴的时候,八哥不含糊,上来便说道:
“十二爷,您跟沙三爷有嘛过节,我们兄弟不知道。可大少爷是外场人,懂事懂理,绝不会请了沙三爷再请您。这道理要是不懂,我们算白活三十多年,白长这一二百斤!您今儿要走,不是坏我们面子,是坏您自己名声。大夫是在世菩萨,治病救人,行的是医道,也是天道,不论为嘛,也不能扔着病人不管。十二爷,您人品医道,天津卫没人不知,我们佩服您才去求您。您听听大少爷他婶那叫唤声儿,就忍心带着这声地走吗?”
八哥的舌头赛销子,一下把王十二两条腿锁住,不再闹走。惹惹八哥一通好话把王十二请进里院,进了上房。二奶奶正连哭带嚎满chuáng打滚儿。惹惹说:
“二婶,我给您请来神医王十二爷,包您眨眼就好。”
“滚,全滚!”二奶奶叫道,“哪来的神医、全是shòu医。你们又是串通二爷害我来的。哎哟哎哟疼死我啦!”
jīng豆儿站在一边说:
“再弄不好,可就不是舅爷的事儿了。”
王十二瞅这俊俏的小丫头一眼,没吭声。上手动了二奶奶几下,心里就有数。他斜坐在炕沿架起二郎腿,把二奶奶胳膊撂在大腿上,双手摸住手腕,对二奶奶说:
“太太,您把脸扭过去朝里。我叫您咳嗽,您就使劲咳嗽一声,这一下治好治不好,全仗您咳嗽劲儿大小了。好,您听好了——用劲咳嗽!”
二奶奶赛狗咬,猛咳一嗓子,大气一喷,直把枕头边抹泪的湿帕子chuī得老高,窗户纸啪味一响。王十二手疾眼快,就劲把二奶奶脱子往怀里一扯,就听嘎喘一声,好赛手骨头断了。惹惹吓得大叫,脸色刷地变了。却不知谁叫一声:“好!”王十二往那叫好的地界儿瞅一眼,还是没吭声。别人谁也没留意,眼珠子都盯着二奶奶。二奶奶回过头来,竟然笑了,手一抖楞,活jī赛的,好了。
王十二说:“别动,腰还较着劲呢!”他叫惹惹按住二奶奶两条腿,叫八哥按住二奶奶两肩膀头,赛要宰猪。看准二奶奶酒桶赛的肥腰,运足气,忽然往上一蹿,打空中猛一扭身斜过后背硬朝二奶奶腰间狠撞。“嘎吧”又一声,这声更响,赛折断根根子,起身站直使说,“完活。”跟手打开绿绸包,里头一个号脉使的丝棉绸面小白枕头,还有两帖摊在红布上的膏药,对角指着。他取了一帖在炭火炉上烤软,就热贴上贴牢贴好,便走出屋去到前院茶厅喝茶。
一杯茶下去,王十二脑门汗津津冒光,摘了帽子,掏块帕子擦汗,看来刚刚这劲使得不小。惹惹忙招呼灯儿影儿拿热手巾把儿,端点心,往茶壶里兑热水,以为王十二歇口气还要接着gān,不想王十二撂茶戴帽告辞要走。刚出茶厅,二奶奶居然给jīng豆儿搀出来送大夫,一边叫九九爷重重赠银酬谢恩人。可九九爷取钱的功夫,王十二已经出了huáng家大门。
惹惹和八哥追上去送银子,王十二拒不收钱,只说:
“你们对外边说,太太的病是叫沙三爷治好的,便是谢我。”
惹惹说:
“这银子算我送您的。您哪知道,您这一下帮了我大忙。”
王十二使眼用心打量这胖大爷们儿,伸手拿过银子,摇头叹息,说道:“大少爷,我治病不治祸,哪帮上你忙。你万事安心,待人留心就是了。”这话没头没尾有所指又没所指,却说得好低好沉好冷好静,赛句警语。
惹惹心里一激灵,追问道:
“这话我不懂,您再说明白点儿。”
王十二的神气又赛打岔又赛打趣,说:“你不明白我明白,我不明白你明白。明白不明白,到头全明白。”说罢笑笑便去。这两句可就把惹惹和八哥扔进雾里。
正是:
茫茫无极生有极,乱麻到此方有绪,
看官不妨先睡觉,醒来闲读且莫惠。
第六章 一道千金尹瘦石
第六章 一道千金尹瘦石
这回开篇文是一首打油诗。原本是嘉庆末年一位无聊客写在大悲院正殿山墙上的,转抄在这儿,为的是好玩。原诗无题缺题忘题不要题,五言八句。
是福不是祸,是祸不是福,
福里潜伏祸,祸里深藏福,
世人只贪福,岂知其中祸,
世人只怕祸,不解个中福。
却说惹惹听了王十二的话,心中小鼓敲三天,直敲得心惊ròu跳,赛有祸事临头当头碰头。可三天后鼓点没了,好事全来。心想,不是王十二吓唬自己,便是自己吓唬自己。
二奶奶已然满院于各屋子乱走,回身扭身转身猫身腰不疼,抬手弯手甩手使手描眉戴花修指甲握头皮腕子也不酸。只是给老佛爷烧香叩头时,后脖梗子皱巴,脑袋有点歪。惹惹又去找王十二,半天敲门不开。墙外过来一个驼背老头说:
“十二爷家几天没人,怕是回老家去了。”
“他老家在哪儿?”
“静海吧,也兴是滦州,说不准。您有嘛事告我,他回来见着了,我再告他。”
惹惹把来意一说。驼背老头说道:
“十二爷的活向例没返工的。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几天?您过两天再瞧瞧吧!”
没等过两天,竟然全好利索。这一下,惹惹在叔叔家露大脸。打惹惹记事,婶子的脸yīn沉沉一直没睛过,今儿去开雾散露出光透出亮,居然一口一个称惹惹“大恩人”。惹惹受宠便受惊,一时反倒尴尬,笑不会笑话不会说,胳膊大腿不知往哪搁。九九爷对二奶奶说;“我看大少爷热心热肠子,够仁义。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说——咱家二爷向例不喜好买卖,自打大爷去世,柜上的事全撂给我。我霍九九身受您家重恩,有一口气也得给您家使唤,可上了年纪,心虽qiáng,可力气不济了。做买卖对外靠耳朵嘴两条腿,对内靠一双手一双眼,如今全不灵了。里里外外指着两小伙计哪成?灯儿老实,可有点过劲,老实过了人就笨;影儿灵巧,也有点过劲,灵巧过了人就鬼。我有个馊主意——把大少爷请到柜上来吧,他远近有帮朋友,能说会道又不怕受累。铺子jiāo给他,说不定叫他折腾活了。怎么说,他也是您huáng家人对吧。”
二奶奶一笑,才要点头。jīng豆儿立在身后,悄悄使手指穿过椅背、捅一下二奶奶胳肢窝。二奶奶马上变了意思,说道:
“九九爷别忘了,俗话说,买卖家向例不招三爷——姑爷、舅爷、少爷。”
九九爷说:
“他哪算得上三爷!说近了是您亲侄子,说远了不是您家少爷。你要信得过我,我给您攥住账本搂住钱匣子就是了。”
二奶奶便点头说:“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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