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短篇小说和散文集_王安忆【完结】(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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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她看见了他。他没戴红袖章,也拎了个书包。他在等什么?是在等雯雯?不知道。当雯雯走过他身边时,他也转身随着雯雯一起走出了校门。他忽然说话了:
 “我好像见过你。”
 “一个学校嘛!”雯雯淡淡地说。
 “不是在学校里见的。”他又说。
 雯雯困惑了,停住了脚步。
 “在什么地方呢?”他认真地想着。
 雯雯困惑之极,却恍惚觉得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见过。
 “在梦里。”他嘴唇动了一下。不知确实说了,还是雯雯在想。反正,雯雯微笑了。
 他们认识了,相爱了。他们不用语言来相互了解,他们用眼睛。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啊!真诚、深邃,包含着多多少少……透明的画,有了色彩;无声的歌,有了旋律。雯雯全身心地投入了这爱qíng,她是沉醉的,忘记一切的。忘记了自身的存在,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可时间在走,一届届的中学生,莫名其妙地毕业了。他焦躁不安,当接到工矿通知后,又欣喜若狂。雯雯也高兴,是因为他不再焦愁。
 很快就轮到雯雯分配了,一片红,全部cha队。雯雯有点难过,因为要和他分两地。坚贞的爱qíng本来能弥补不幸的,可是他却说:“我们不合适。”这真是雯雯万万没想到的。爱qíng,就被一个户口问题、生计问题砸得个粉碎。这未免太脆弱了。可却是千真万确、实实在在的,比那白云红帆都要确实得多。雯雯哭都来不及,就登上了北去的火车。心中那画呀、歌呀,全没了,只剩下一片荒漠。可是,不知什么时候起,这荒漠逐渐变成了沃土,是因为那场chūn雨的滋润吗?
 自从那场chūn雨过后,雯雯晚上出门前,总先跑到阳台上往下看看;下中班回家,离这儿有十几步远时,也总停下往这边瞧瞧。生怕哪棵树影里、哪个拐角上,会闪出那人,一脸恳切钟qíng的样儿:“我们又见面了!”现在的人可狡猾了。他们付出,就是为了加倍地捞回。那双眼睛,看上去倒是十分磊落,可谁敢保证?
 不过,那人并没有露面。十天,二十天,一个月,一直没有露面。雯雯慢慢地放松了戒备,可她还是常常从阳台上往下望。或许这成了习惯,然而,在这习惯中,还包含着一点,一点期待。为什么?不知道,或许就因为他不再露面。雯雯开始想起他们的分手,分手前的几句话……在她的思绪回溯中,那紧张和戒备,全都无影无踪。照耀始终的是那橙huáng和天蓝的灯光。
 ……
 透过乌蒙蒙的雨雾,雯雯看见了第四个站牌。雨停了,“沙沙沙”的窃语声悄然消失,屋檐上偶尔滑下一颗水珠溅在地上。雯雯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头上放下围巾,然而心中又冉冉地升起了希望:也许他预料到今天这场雨不会下大,不会下久。也许是下一次,下一次,真正是下雨的时候,真正是碰上难处的时候……唉,连雯雯自己都不能解释。这希望,怎么会是这样不灭不绝的。这只是自己一个美丽的幻想,而她却是怎样地信任这个幻想啊!她把任信毫无保留地jiāo给了他。
 那个星期天,雯雯对难得上门的小严同志说:“我有朋友了。”小严走了,不难过也不动气。这人倒实在,不虚假。只要不装,他们的分手本不会有难过或动气。他刚走,在厨房炒鱼片的哥哥就冲进房间,说:“雯雯你疯了!你哪来的朋友?”
 雯雯不耐烦地说:“给你说有了,就有了嘛!”
 妈妈温和地劝雯雯:“老艾对你们双方都了解。这样认识的朋友比较可靠。”
 “我有了!”雯雯抬高了声音说。她又想起在那橙huáng的灯光下,小伙子说;“这灯光,摸不到,捞不着。”
 “啊,我知道了。在那天边,在那海上……”
 雯雯忽然发火了,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哥哥的话:“我说你倒该回到海上去。你曾经做过多少海的梦,现在它们都到哪儿去了?哪儿去了?油锅里去了!”
 哥哥被妹妹的抢白呛住了,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他在毛绒衣外头系了条嫂嫂的花围裙,样子很可笑。可他只愣了一小会儿:“这就是生活,生活!而你是青天白日做大梦!”他走到妹妹面前,伸手抱住雯雯的肩膀,恳切地说:“你不能为那朦胧缥缈的幻想耽误了生活,你已经付出过代价了。”
 雯雯挣开哥哥的双手,转过身子,将脸贴在阳台的落地窗上,她的眼睛下意识地在阳台下的树影中寻找着。
 ……
 几架自行车载着邓丽君软软的歌声和一阵笑话,从身后驶来。小伙子的车后架上各带了一位姑娘,也许是刚结束舞会。人去了好远,还留给寂静的马路一缕歌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雯雯重重地摇摇头,湿漉漉的短辫子打在腮帮上。不知什么时候,细雨又悄无声息地下起来了。生活中是有很多乐趣,一定也包括着梦想的权利。雯雯别的都不要,只要它。尽管她为它痛苦过,可她还是要,执意地要。如果没有它,生活会是怎么样的……而她隐隐地但却始终地相信,梦会实现。就像前面那橙huáng色的灯。看上去,朦朦胧胧、不可捉摸,就好像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幻影。然而它确实存在着,闪着亮,发着光,把黑沉沉的夜,照成美丽的橙huáng色,等人走过去,就投下长长的影子。假如没有它,世界会成什么样?假如没有那些对事业的追求,对爱qíng的梦想,对人与人友爱相帮的向往,生活又会成什么样?
 雯雯在这柔和亲切的橙huáng色中走着,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心里充满了期待。他会来吗?也许会,他说:“只要你遇上难处,比如下雨,没车了,一定会有个人出现在你面前。”
 “你是谁?”雯雯在心里响亮地问道。
 “我是我。”他微笑着。
 “你是梦吗?”
 “梦会实现的。”
 前边那天蓝色的世界,真像披上了一层薄纱,显得十分纯洁而宁静。雯雯微笑着走进去了。
 雨,绵绵密密地下着,发出“沙沙沙”的悄声慢语。雨水把路洗得又gān净又亮堂,使得这个天蓝色和“沙沙沙”组成的世界明亮了。

 关于这街角,最早的记忆是布店。沿了街面的弯度,开有两个门面。这已经到了繁华马路的尾上,渐入清静,多是住户人家。所以,这布店卖的多是些普通布料,裁好的衣片,裤片,口袋布,鞋面布。看上去有些冷清,其实生意是足够做的。那时候,生活也比较消停,不像现在这样急和爆,什么都要做满。那时呢,有个三分,四分,就过得去了。看看都是些小生意,还时有时无的,可也没看它说要倒闭。月末的一天,照例是关门,门口挂了牌,上面写“盘点”两个字,以此可见,是有进账的。
 布店里的几个店员,也是悠闲的。冬天的时候,女店员手里抱着热水袋,在柜台里边,踱来踱去。太阳照进去一个角,有一种空旷的明亮。勤快的,上了些岁数的老店员,啪啪啪翻着布匹,裹紧了再cha回布架上,那声音是清脆的。隔壁弄堂的人,女人,有他们多个老熟人,常过来剪布料。有时并不剪布料,也进来与他们闲话几句。谁家保姆,天天带孩子来,小孩子就在柜台上的布匹上爬来爬去。爬着爬着,一泡尿下来了,那女店员与保姆,便用背挡了老店员的视线,将布匹翻个个儿,慢慢就焐gān了。这块有尿骚味的布,最后也不知到了谁的手里。还有时候,弄里人吵架也能吵到这里,让店里人来公断。那时候人真是少,临街的店堂里吵,都少有人看白戏。店员们此时便收起脸上澹泊的表qíng,流露出些热心,两面劝说。大多数时间,是站在柜台里面,通过敞着的门,看街上过往的人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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